《诗词曲赋文·题禅院》原文与赏析
杜 牧
觥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在唐代诗人中,既有经邦济世之抱负,又有论政谈兵之豪情的,杜牧可谓其中一个佼佼者。他所处的时代,正是风雨飘摇、多事之秋的晚唐。经过安史之乱,唐王朝元气大伤,藩镇跋扈,宦官专权、朋党倾轧,外族侵扰,大唐帝国已濒于一触即倒的危险地步。
杜牧继承了祖父杜佑作 《通典》 的经世致用的学风,胸怀远大抱负,政治倾向比较开明进步,他的最高理想,是想使唐王朝恢复到初期的繁荣昌盛。为了能治国兴邦,他尤其注意研究 “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针对当时内忧边患,杜牧很重视用兵之事。武宗会昌中,回鹘南侵时,他上书宰相李德裕,陈述用兵方策,曾先后写过 《罪言》、《论战》、《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原十六卫》等,并将平生论兵心得为 《孙子》13篇作注。杜牧的一生是纠缠于“入世”与 “出世”复杂矛盾中的一生,他以儒学起家,积极从政,故有“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 (《郡斋独酌》) 的壮语。然而命运多舛,迭遭挫折,他的政治抱负始终未得施展,因此产生了消极遁世思想。在中唐以纵欲为特色的道教思想影响下,他狎妓狂饮,纵情声色。抑郁的情怀使他迷恋禅宗,放任的生活使他体弱早逝。杜牧的一生,也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一生,尤其是晚年,苦闷而孤独,正如苏轼所说的,“晚上先生道转孤”(《竹坞》)。
唐人有题诗于壁的雅尚。《题禅院》,就是将即兴之作题于寺壁。此诗为杜牧晚年作品。杜牧26岁进士及第又制策登科,然而宦海沉浮,壮志难酬,万念俱灰,心皈空境。“闲爱孤云静爱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寻僧解幽梦,乞酒缓愁肠”(《郡斋独酌》)。“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题终南兰若僧》)。这首首蕴含丝丝禅意的诗篇,正是作者此时身受压抑而别求寄托心境的自然流露。
“觥船一棹百分空”,“觥船”指载酒的船。“觥”是古代一种酒器,《诗经》中有云“我姑酌彼兕觥”(《周南·卷耳》)。晋人毕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便足了一生矣,”(《晋书·毕卓传》)《大业拾遗记》中,曾对一种半机械的酒船作了细致生动的描绘:“作小舸子,木人长二尺许,乘船行酒,每一船一人擎酒杯,一人捧酒钵,一人撑船,二人荡桨,绕曲水池,随岸而行,每到坐客处,即停住,擎酒木人于船头伸手,酒客取酒,饮讫还杯,木人受杯,回向捧酒钵人,取杓斟酒满杯,船依式自行。”“棹”为桨,在句中作“划”解。佛家认为世界一切皆空,《大毗婆沙论八》有谓十种空者,即“内空、外空、内外空、无为空、有为空、散坏空、本性空、无际空、胜义空、空空”,其实,空了物质世界,正是为了肯定佛教的核心——“真如”精神实体不空。杜牧年轻时怀才不遇,只好把豪情壮志寓于酒中,抛开功名荣辱,且乐得一个洒脱任达。
“十载青春不负公”,佛家以为“人寿渐减,至十载,为减劫之极”。青春短暂,倏然即逝,但能寄情诗酒,纵情声色,极尽人间享乐之能事,却也没有白白过去,岁月没有辜负于人。
“今日鬓丝禅榻畔”,朝为青丝,暮已成雪,青春消逝,老之已至,人间一切纷扰俱如梦幻泡影,惟有伴禅榻,诵经书,消磨天年。
“茶烟轻飏落花风”,饮茶与佛教关系密切,尤其禅宗强调以坐禅彻悟心性,“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封氏闻见记》)。道原《景德传灯录》中说及饮茶有七十次之多,其中有“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碗茶’”的记载。怪道唐代著名诗僧皎然对茶赞道:“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这一句诗,是禅房中一个绝妙的特写镜头,禅房是净土,了无尘浊,一阵微风吹过,花影摇曳,一缕茶烟轻飏——冉冉升腾,慢慢消融,化为乌有,又幻成一个空灵世界。诗境颇耐人寻味,“非心地明了,贯穿道释者,不能道也”(《韵语阳秋》)。佛门乃无情之地,而茶、烟、花、风构成了一个超尘却又没有完全脱俗的有情境界,分明还有当年余响遗韵呢!诗人也没有完全六根清净、万象寂灭,依旧动情地品味着人间一瞬清幽小景。
明人李梦阳认为“王维诗高者似僧禅,卑者似禅”(《空同子》)。直接宣扬教义的诗,往往了无意味,而杜牧这首诗凭借形象表现出一种“禅趣”,可称“入禅”佳作。这首诗采用对比反衬手法,以青年时代的纵情对比反衬垂暮之境的清寂。早年是欲有所作为而无可作为,故而无所不为,这是一种苦闷的畸型发泄;可是老来万事空,由无所不为又返朴到无为,去追求空灵的禅境,努力取得内心的暂时平静。不论早年的无所不为,还是晚年的无为,都不是杜牧的初衷,他胸怀壮志,可现实的无情,使他一生都困踬不振,快快不平。早年那种“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长句》)的豪情再也难以激起,吟哦的却是“男儿事业知公有,卖与明君知几钱”(《醉赠薛道封》)的悲怆哀调。
这首诗,实际是诗人自我写照。杜牧早年生活不拘小节,放达自任,有《遣怀》诗云: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又云:“镜中丝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 《途中一绝》)均与这首诗意十分贴合,所以苏轼将任湖州时,曾戏作一首诗赠莘老:“亦知谢公到郡久,应怪杜牧寻春迟。鬓丝只好对禅榻,湖亭不用张水嬉。”(事见 《丽情集》) 足见东坡也是把这首诗看作是杜牧的自况诗。
杜牧的七绝最为人所激赏,轻倩秀艳,情思蕴藉,神韵独高,风流自赏。他在 《献诗启》中说: “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表示自己不愿拘囿于李贺与“元和体”诗风,而愿融化吸收前人遗产,自树旗帜,特立独行,在晚唐诗坛中是深有影响的。时人称他与李商隐为 “李杜”,号为 “双璧”。李商隐对杜牧十分敬重,曾有诗赠他并表示自愧不如。
后人对杜牧评价甚高,明人赞诗曰:“紫微才调复知兵,常遣风雪笔下生。” (《升庵诗话》) 翁方纲曾说: “少陵无人谪仙死,竟不意又见此人。只如 ‘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直自开、宝以后能道。而五代南北宋以后,亦更不能道矣。此真悟彻汉魏六朝之底蕴者也。” ( 《石洲诗话》)
中晚唐政治日趋腐败,世风日下。在这种时代风气影响下,元、白、温、李、杜等,都有不少涉及声妓的诗。我们应当全面地看待这个问题。杜牧是一个心地善良并富于感情的人,他也写过 《杜秋娘诗》、《张好好诗》,对封建社会中遭遇不幸的风尘女子寄予深切同情,我们应当存瑜去瑕,去粗取精。杜牧在文学史上,不愧为一个有抱负有见识、才华横溢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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