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杜子春三入长安》原文与赏析
冯梦龙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
总是七情难断灭,爱河波浪更堪悲。
话说隋文帝开皇年间,长安城中,有个子弟姓杜,双名子春,浑家韦氏,家住城南,世代在扬州做盐商营运。真有万万贯家资,千千顷田地。那杜子春倚借着上祖资业,那晓得稼穑艰难。且又生性豪侠,要学那石太尉的奢华,孟尝君的气概。宅后造起一座园亭,重价构取名花异卉,巧石奇峰,汝成景致,曲房深院中,置买歌儿舞女,艳妾妖姬,居于其内。每日开宴园中,广召宾客。你想那扬州乃是花锦地面,这些浮浪子弟,轻薄少年,却又尽多,有了杜子春恁样散漫财主,再有哪个不来?虽无食客三千,也有帮闲几百。相交了这般无藉,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少不得引诱到外边游荡。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见:
轻车奴马,春野游行;走狗擎鹰,秋田较猎。青楼买笑,缠头那惜千缗;博局呼卢,—掷常输十万。画船箫管,恣意逍遥;选胜探奇,任情散诞。风月场中都总管,烟花寨内大主盟。
杜子春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那韦氏又是掏得水出的女儿家,也只晓得穿好吃好,不管闲帐。看看家中金银搬完,屯盐卖完,手中干燥,央人四处借债。扬州城中那个不晓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才说得声,东也送至,西也送至,又落得几时脾胃。到得没处借时,便去卖田园,赁屋宅。那些债主,见他产业摇动,都来取索。那时江中芦洲也去了,海边盐场也脱了,只有花园住宅,不舍得与人,到把衣饰器皿变卖。他是用过大钱的,这些少银两,犹如吃碗泡茶,顷刻就完了。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银堆里滚大起来,使滑的手,若一刻没得银用,便过不去。难道用完了这项,却就罢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园住宅出脱。大凡东西多的时节,便觉用之不尽,若到少来,偏觉得易完。卖完了房屋,身子还未搬出,银子早又使得干净。那帮朋友,见他财产已完,又向旺处去了,谁个再来趋奉。就是奴仆,见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赎身的赎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个不留。姬妾女婢,标致的准了债去,貌丑的卖来用度也各自散去。单单剩得夫妻二个相向,几间接脚屋里居住,渐渐衣服凋敝,米粮大缺。莫说平日受恩的不来看觑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无颜见人,躲在家中。正是:
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杜子春在扬州做了许多时豪杰,一朝狼狈,再无面目存坐得住,悄悄地归去长安祖居,投托亲戚原元来杜陵韦曲二姓,乃是长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有为官作宦的,也有商贾经营的,排家都是至亲至戚,因此子春起这个念头;也不指望他资助,若肯借贷,便好度日。岂知亲眷们都知道,子春泼天家计,尽皆弄完,是个败家子,借贷与他,断无还日。为此只推着没有,并无一个应承。便十二分至戚,情不可却,也有周济些的;怎当得子春这个大手段,就是热锅头上,洒着一点水,济得甚事!好几日,饭不得饱吃,东奔西窜,没个头脑。偶然打向西门经过,时值十二月天气,大雪初晴,寒威凛烈。一阵西风,正从门圈子里刮来,身上又无绵衣,肚中又饿,刮起一身鸡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颤。叹口气道:“我杜子春岂不枉然!平日攀这许多好亲好眷,今日见我沦落,便不理我,怎么受我恩的也做这般模样?要结那亲眷何用?要施那仁义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条好汉,难道就没再好的日子?”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偶有一老者从旁边走过,见他叹气,便立住脚问道:“郎君为何这般长叹?”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
童颜鹤发,碧眼庞眉。声似铜钟,须如银线。戴一顶青蓝唐巾,披一领茶褐道袍,腰系丝绦,脚穿麻履。若非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长者。
杜子春这一肚子气,正莫发脱处。遇着这老者来问,就从头备诉一遍。那老者道:“俗语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当初有钱是个财主,人自然趋奉你;你今日无钱,是个穷鬼,便不理你,又何怪哉!虽然如此,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难道你这般汉子,世间就没个慷慨仗义的人周济你的?只是你目下须得银子几何,才够用度?”子春道:“只三百两足矣。”老者道:“量你好大手段,这三百两干得甚事?再说多些。”子春道:“三千两。”老者摇手道:“还要增些。”子春道:“若得三万两,我依旧到扬州去做个财主了。只是难讨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虽不甚富,却也一生专行好事,便助你三万两。”袖里取出三百文钱,递与子春聊备一饭之费。“明日午时,可到西市波斯馆里会我,郎君勿误!”那老者说罢,径一直去了。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终日求人,一个个不肯周济,只道一定饿死;谁知遇着这老者发个善心,一送便送我三万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将他的赠的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银子去。”走向一个酒店中,把三百钱都先递与主人家,放开怀抱,吃个醉饱回至家中去睡。却又想道:“我杜子春聪明一世,懵懂片时。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理我;这老者素无半面之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不是当耍的,便作石头也老重一块。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万两送我?若不是见我嗟叹,特来宽慰我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该去。”却又想道:“我细看那老者,是个至诚的。我又不曾与他那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谑话怎的?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文钱,买个谎说?明日一定是该去。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会,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万两银子,敢只把三万个钱送我,总是三万之数,也不见得。俗谚道得好:饥时一粒,胜似饱时一斗。便是三万个钱,也值得三十多两,够我好几日用度,岂可不去?”子春被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觉,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将明,不想精神困倦,到一觉睡去,及至醒来,早已日将中了,忙忙的起来梳洗。他菲是个有见识的,昨日所赠之钱,还存下几文,到这早买些点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松溜的手儿,散漫的性儿,没钱便烦恼,及至钱入手时,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况听见有三万银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计至此。他的肚皮,两日到饿服了,却也不在心上。梳裹完了,临出门又笑道: “我在家也是闲,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步气力不着,便走走去何妨。若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叨铜钱,今日特来相谢。大家心照,岂不美哉!”原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动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子春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又怕他说谎,这两只脚虽则有气没力的,一步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只眼却紧紧望那老者在也不在。到得馆前,正待进门,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那老者嗔道:“郎君为甚的爽约?我在辰时到此,渐渐地日影挫西,还不见来,好守得不耐烦!你岂不晓得秦末张子房曾遇黄石公于圮桥之上,约后五日五更时分,到此传授兵书。只因子房来迟,又约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才传得三略之法,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我便不知黄石公,看你怎做得张子房?敢是你疑心我没银子把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没银子了。”只这一句话,吓得子春面发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两只手不觉直掉了下去。想道: “三万银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样没福,到熟睡了去,弄这这时候!如今他却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象黄石公肯再约日子,情愿隔夜打个铺儿睡在此伺候。”又想道:“这老官儿既有心送我银子,早晚总是一般的,又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又想道:“还是他没有银子,故把这话来遮掩。”正在胡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怀中走过一遭的,便晓得了,乃道: “我本待再约个日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则是,你疑我道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罢!罢!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随我到馆里来。”子春见说原与他银子,又像一个跳成拨着捩子直竖起来。急松松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开了壁厨,取出银子,一刬都是五十两一个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摆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一片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赖,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领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杜子春到明日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副鞍鞴,又做几件时新衣服,便去夸耀众亲家眷,说道: “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无人之路,却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有一首《感怀诗》在此,请政。”诗云:
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
如今骑鹤扬州去,莫问腰缠有几星。
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些时见了那首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却又想道: “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便舍三万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也有说他祖上埋下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子春那银子装几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路上不则一日,早来到扬州家里,浑家韦氏迎着道: “看你气色这般光彩,行李又这般沉重,多分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子春笑道:“银倒有数万,却一分也不是亲眷的。”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韦氏便道: “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春却呆了一向,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我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时节,我必先问名姓便了。”那子春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不趋奉,似蝇子蚁附一般,因而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上百万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够几时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余了。渐渐卖了马骑驴,卖了驴步走,熬枯受淡,度过日子。岂不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日久岁长,怎生捱得!悔道: “千错万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之日,送什么《感怀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了决不理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日赠银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子春冷笑道:“你好痴心妄想!那个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那夫妇还是肺腑骨肉,到处割不断的。常言:傍生死如傍熟。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去,求那亲眷。”正是:
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春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岂知亲眷们如约会的一般,都说道: “你还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我们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这冷言冷语,带讥带讪的,教人怎么当得!险些把子春一气一个死。忽一日打从西门经过,劈面遇着老者,子春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得通红了。那老者问道:“看你气色,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身上衣服,怎么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子春谢道:“多蒙老翁送我三万银子,我只说是用不尽的;不知略散漫一散漫,便没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亲好眷,遍满长安,难道更没周济你的?”子春听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着一堆,答道:“亲眷虽多,一个个都是一钱不舍的悭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慨!”老者道:“如今本当再赠你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够用得两年,若活了百岁,教我那里去讨百多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西去了。正是:
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叹道:“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怜我的,也发起说话来。敢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干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着那一个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者去不多远,却又转来,说道:“人家败子也尽有,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儿,三万银子,恰像三个铜钱,翣翣眼就弄完了。论起你怎样会败,本不该周济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谁周济你的?你依旧饥寒而死,却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还只是废我几两银子不着,救你这条穷命。”袖里又取出三百个铜钱,递与子春道:“你可将去买些酒饭吃,明日午时伯到波斯馆西廊下相会。既道是三万银子不勾用度,今次须送你十万两。只是要早来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不亏杜子春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自领受他的。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接了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径到一个酒店中,依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付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把酒肴摆将过来。子春一则从昨日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里欢喜过望,放下愁怀,恣意饮啖。那酒家只道他身边还有铜钱,嗄饭案酒,流水搬来。子春又认做三百钱内之物,亦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的东西,都赏了酒保。那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道:“这人身上便褴褛,到好个散漫主顾!”子春下楼,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钱去。”子春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乃道:“余下的赏你罢,不要算了。”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到说这样的冠冕话。”子春道:“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彻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便急嚷起来。;旁边走过邻里,都来相观,问:“吃透多少?”酒家把帐一算,说:“还该二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走开。”子春道:“却今日带得钱少,我明日送来还你。”酒家道:“认得你是那个,却赊与你?”杜子春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些决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写人票儿在此,明日来取。”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内中有个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子春早已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笑!今日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我不依旧做财主么?”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道:“你这人莫不是疯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的?相识在哪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二十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赏了你两把,今日却一文没有。”酒家道:“你是甚么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子春正摔脱不开,只听有人说道:“莫打,有话讲理。”分开众人,捱身进来。子春睁眼观看,正好是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老者问道:“你们为何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赖,故此取索。”子春道:“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交付与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钱后饮酒,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又对子春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钱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袖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改日扰你罢。”向众人道声请了,原复转身而去。子春也自归家。这一夜,杜子春心下想道,如今又许我十万,就是今日,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罗唣。明日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他前次既不说谎,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巴不到天日早,一径的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已先在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内,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交付子春收讫。叮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我。”子春谢道:“我杜子春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即便顾了车马,将银子装上,向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原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衣服,去辞别他众亲眷,说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财主。果然财主手段,略不留难,又送我十万银子。我如今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春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伙,到也稳便。”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春一场呕气,敢怒不而敢言。且说子春,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径往扬州。韦氏看见许多车马,早知道又弄些银子回来了,便问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人?”韦氏道: “可曾问得姓么?”子春睁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吩咐,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他几句。其时一地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名姓。虽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万一我杜子春旧性发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定该饿死的。”韦氏笑道:“你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原来子春初得银子时节,甚有做人的意思,及到扬州,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尽皆忘了。莫说旧时那些帮闲不作家的朋友,又来撺哄,只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好看,听其的为。真个银子越广,用度越文,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干干净净,例比前次越穷了些。韦氏埋怨道: “我教你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肯问,今日如何?”子春道:“你埋怨也没用。那老儿送了三万,又送十万,便问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了。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道杜子春便是这等坐守死了! 我想长安城南祖居,尽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着们,都是图谋的。我既穷了,左右没有面孔在长安,还要这宅子怎么?常言道:有千年产,没千年主。不如将来变卖,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饿死了。”这叫做杜子春三入长安,岂不是天生的一条的痴汉! 有诗为证:
莫恃黄金积满阶,等闲费尽几时来?
十年为侠成何济,万里投人谁见哀!
却表春子春到得长安,再不去求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南宅子里,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将祖遗的厅房上座几所,下连基地,时值价银一万两,二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绝卖。只道这价钱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岂知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卖。那经纪都来几回了。子春叹道:“我杜子春直恁的薄命!低似这寸金田地,偏有卖主,没有受主。敢则经纪们不济,须自家出去寻个头脑。”刚刚道至大街上,早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岂知那老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负心也!”只这一声,羞得杜子春再无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记在西门叹气之日了!老夫虽则凉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样报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个? 见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这银子料在水里,也呯地响一声?”子春谢罪道:“我杜子春,单只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宁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两次银子,都一造的荡废,望见老翁,不胜渐愧,就恨不得立时死了。以此躲避,岂敢负心!”那老者道便道: “既是这等,则你回心转意;肯做人家,我还肯助你。”子春道:“我这一次,若再败了,就对天设下了誓来。”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够当,说与我听着。”子春又道:“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城里城外重要去处,居房若干间,长江上下芦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极是有利息的。我当初要银钱用,都澜贱的典卖与人了。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家亲故们赢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老者道:“你果有此心,我依旧助你。”便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约道:“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径回去。一头走,一头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方才那老者走来。此时尚是辰牌时分。老者喜道: “今日来得恰好。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若银子少时,怎济得事?须把三十万两助你。算来三十万,要六千个元宝锭,便数也数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来。”便引子春到西廊下房内,只一搬,搬出六千个元宝锭来,交付明白,叮嘱道:“老夫一生家计,尽在此了;你若再败时节,也不必重来见我。”子春拜谢道:“敢问老翁高姓大名?府上那里?”老者道:“你待问我怎的?莫非你思量报我么?”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等大恩,还有甚报得?只狗马之心,一毫难尽。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卖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老者笑道:“我若要你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银子却不好。”子春道:“我这杜子春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独有老翁三次周济。想我杜子春若无可用之处,怎肯便舍这许多银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者点着头道:“用便有用你去处,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来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便了。”有诗为证:
四十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
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备鞍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雇了车马,由拾停当,径往扬州。原来有了银子,就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无有不知的。那亲眷们都也说道:“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也有说道:“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理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别?这个叫做前倨后寒,断不可小觑了我们。”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送出东都门外,与杜子春饯别。只见酒到三巡,子春起来谢道:“列位高亲远送,小子信口掐得个曲儿,将回敬一杯,休得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原来都是叙述穷苦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曲云:
我生来的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散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寡,看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靶。待求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彷徨,没半个钱儿到掌。若没有城西老者宽宏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旁,请列位高亲主张。
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日见我有了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原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荡费了!”一路上好生感叹。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只卖得些房价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岂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绝谢绝,影不也许他上门。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原价,取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成几所义庄,庄内各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葬他。莫说千里内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子春这等败子,还挣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原来子春牢记那老者期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交付与妻子韦氏,说道:“我杜子春三入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却有用着我的去处。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花山去走一遭。”韦氏答道:“你受他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得了。况你贫穷之日,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当日整治一杯别酒,亲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
竹叶杯中辞少妇,莲花峰上访真人。
子春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牲口,径往华山路上前去。原来天下名山,无如五岳。你道那五岳?
中岳蒿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
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华山最高。四面看来,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路,最为艰险,须要攀藤附葛而行。约莫五十余里,才是云台峰。子春抬头一望,早见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匾额,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路,走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像。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见他:
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云履足下蹒跚。项上银须洒洒,鬓边花发斑斑。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露朝星。
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乎!”子春上前纳头拜了两拜,躬身答道:“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处?”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此怎的!”便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这所在,乃是那老子炼药去处。子春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虎分开左在。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中有五尺多阔,满满贮着清水。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小石子。子春暗暗想道:“这便石子怎生好吃?”原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许多山路,正在饥渴之际,便把酒食都吃尽了。其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吩咐道: “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须要安神定气,坐到天明。但有所见,皆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容你看,不可惊慌。”分付已毕,自向药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的。牢记!牢记!”子春应允。刚把身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举鼓,呐喊摇旗,拥上堂来,喝问: “西边坐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应。激得将军大怒,喝教人把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谨记老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刀也自去了。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余丈,将尾缠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声,振动山谷,那獠牙就如马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满地。又见许多凶神恶鬼,却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子春任他百般欺弄,也只是忍着。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暗,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漫到胸前。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分别咐,只不做声。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道:“如今天色已霁,想再没有甚么惊吓我了。”岂知前次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喝道: “你这云台山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军士,疾去扬州,擒他妻子韦氏到来。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皮开肉绽,鲜血进流。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吩咐,说是“随他所见,皆非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并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死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子春只做不听得一般。将军道:“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你看杜子春,刚才弄得成家,却又死于非命,岂不痛惜可怜!
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阎君殿下,都道:“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丰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身躯糜烂。”原来被叶风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勘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炙汤药,无时间断。渐渐长成,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言语来,是个哑的。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因慕她美,要娶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道:“与我做媳妇,只要有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强似长舌的。”却便下了财礼,迎取过门,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可爱!忽一日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道:“你看这样儿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卢珪怒:“我与你结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这是明明鄙贱着我,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用?”到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明珠,扑做一团肉酱。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扑死了,不胜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进出一道火光,连这所大堂险些烧了。其时天色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春的头发,将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脚叹道: “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都是仙了。今我丹药还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脱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个仙才,难得如此!”子春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时,只见中间贯着手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都飞在那里去了?老者脱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铁柱上,刮得些药末下来,教子春吃了,遂打发下山。子春伏地谢罪,说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负老师嘱咐。如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哀怜弟子,收道在山上罢。”老者摇手道:“我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子春道:“既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慎之!勉之!”子春领命,拜别下山。不则一日,已至扬州。韦氏见着问道: “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处?”子春道:“说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韦氏问其缘故,子春道:“他是个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嘱咐不许开言。岂知我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一个‘噫’字,把他数十年勤修命的丹药,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这不是坏了他的事,连我的事也坏了?以此归来,重加修省。”韦氏道: “你为甚却道这 ‘噫’字?”子春将所见之事,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丢在脑后,日夕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动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间,又是三年。一日对韦氏说道:“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脱尘凡。所余家私,尽着约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春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明早要与子春饯行。岂知子春这晚题下一诗,留别韦氏,已潜自往云台去了。诗云:
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
从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道子春为何不与韦氏面别,只因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到彼,恐怕韦氏差拨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门去。两只脚上,都走起茧子来,方才到得华州地面。上了花山,径奔老君祠下,但两株桧树,比前越加葱翠。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了踪迹。子春叹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该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虽然如此,我发了这等一个愿心,难道不见师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内,草衣木食,整整过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头,祈告云:
窃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法凡俗子。奔逐货利之场,迷恋身色之内。蒙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遣归修省,三载如初。再叩丹台,一诚不二。洗心涤虑,六根净清无为;养性修真,万缘去除都尽。伏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拔凡骨于尘埃,开迷踪于觉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郎君,你好至诚也!”子春听见有人说话,抬头一望,看时,却正是那老者。又惊又喜,向前叩头道:“师父,想杀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与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子春道:“师父既在此间,弟子缘何从不看见?”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连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细看,果然与老者全无分别,乃知向来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请罪。谢道:“弟子肉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皈依大师。”老君笑道:“我因怕汝处世日久,尘根不一,故假摄七种情缘,历历试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净,又何言哉!我想汉时淮南王刘安,专好神仙,真感得八公下界,与他修合丹药。炼成之日,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子,舔了鼎中药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上,犬吠云间。既是你做神仙,岂有妻子偏不得道。我这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归与韦氏服之。教她免堕红尘,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却又禀道:“我弟子贫穷时节,投奔长安亲眷,都道我是败子,并无一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韦氏,再往长安,将城南祖居舍为太上仙祠,祠中铸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众亲眷聚集,晓喻一番,也好打破他们这重魔障。不知我师可容许我弟子否?”老君赞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铸成之日,吾当显示神道,挈汝升天,未为晚也。”正是: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
话分两头,却说韦氏,自子春去后,却也一心修道,屏去繁华,将所遗家私尽行布施,只在一个女道士观中,投斋度日。满扬州人见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的乞丐,做出这般行径,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来,遇着韦氏,两个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与韦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样,径赴长安去投见那众亲眷,呈上一个疏簿,说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群庙,特募黄金十万两,铸造丈六金神,供奉殿上。要劝那众亲眷,共结善缘。其时亲眷都笑道:“他两次得了横财,尽皆废败,这不必说了;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与人去?只他丈夫也罢了,怎么韦氏平时既不谏阻,又把分拨与她用度的,亦皆散舍?岂不夫妻两个都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见得这座祖宅,还值万数银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别来募化黄金,兴铸仙像。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骗去。我们理他则甚!”尽都闭了大门,推辞不管闲事。子春夫妻含笑而归。那亲眷们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断然铸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岂知半月之后,子春却又上门递进一个请帖儿,写着道:
子春不自量力,谨舍黄金六千斤,铸造老君仙像。仰仗众缘,法相院成,拟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备小斋,启请大德,同观胜事,幸勿他辞!
那亲眷们看见,无不惊呀,叹道:“怎么就出得这许多金子?又怎么铸造得这般神速?”连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见众亲眷的请帖,家家都有了。大家说道:“我们看一杜子春亲送请帖,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道:“这事有些跷蹊。”到次日,没一个不来。到得城南,只见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女,都来随喜。早望见门楼已都改造过了,造得十分雄壮,上头写着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宫”四个字。进了门楼,只见殿宇廊庑,一划的金碧辉煌,耀眼夺目,俨然天宫一般。再到殿上看时,真个黄金铸就的丈六天身,庄严无比。众亲眷看了,无不摇首咋舌道:“真个他弄起恁样大事业!但不知这些金子是何处来的?”又见神座前,摆下一大盘蔬菜,一壶子酒,暗暗想道:“这定是他办的斋了。纵便精洁,无过有一两器,不消一个人,便一口吃完了;怎么下个请帖,要遍斋许多人?”众亲道: “好不古怪。”只见子春夫妇,但遇着一个到金像前前瞻礼的,便捧过斋来请他吃些,没个不吃,没个不赞道甘美。那亲眷们正在惊叹之际,忽见金像顶上,透出一道神光,化作一朵白云,中间的坐了老君,左边坐了杜子春,右边坐了韦氏,从殿上出来,身到空里,约莫离地十余丈高。只见子春举手与众人作别,说道: “横眼凡民,只知爱惜钱财,焉知大道。但恐三灾横至,四大崩摧,积下家私,抛于何处?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晓喻方毕,只听得一片笙箫仙乐,响振虚空,旌节导前,幡盖拥后,冉冉升天而去。满城士庶,无不望空合掌顶礼。有诗为证。
千金散尽罄无遗,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终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
中国的有钱人常常为下面的两件事发愁:一是愁子孙不肖,不能守住祖宗的产业;二是愁人生短暂,纵活百年,亦难免一死。愁子孙不肖,便希望浪子回头;愁人生短暂,便盼望得道成仙、长生不老。《醒世恒言》卷三十七的 《杜子春三入长安》把这两件事都写到了,这是一篇双主题的小说。小说的前半部写浪子如何回头,中间经历多少曲折。小说的后半部写杜子春如何得道成仙,前后走了多少弯路。
小说的前半部写杜子春的败家子性格。通过长安西门老人的三次巨额资助,写出改造这种性格是多么艰难。与此同时,借败家子的骤贫骤富、大起大落,大写世态的炎凉。杜子春的三次败家、西门老人的三次资助,其过程是十分相似的,可是,作者却写出了同中之异,使人不嫌其繁复。西门老人赠送的银子逐次加码: 从三万增为十万,又从十万增为三十万。再看杜子春的心态。第一次破败后,杜子春尝到了世态炎凉的滋味:“我杜子春岂不杜然! 平日攀这许多好亲好眷,今日见我沦落,便不理,怎么受我恩的也做这般模样?要结那亲眷何用?要施那仁义何用?”倾家荡产之后,他很不服气: “我杜子春也是一条艰汉,难道就没再好的日子?”万贯家财随手而尽,杜子春却没有痛心疾首,来一次深刻的反省。我们由此可以明白,他的旧病复发是不可避免的了。第二次破败后,杜子春不是悔恨自己的挥霍浪用,而是后悔早先骂亲眷势利,把关系搞僵了,如今不好向人告艰难借钱。只要看他得了三万两银子以后那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我们也就可以猜想得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浪子离回头还远着呢。三万两银子 “罄尽无余” 以后,杜子春又遇到西门老人。西门老人问他:“怎么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杜子春竟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多蒙老翁送我三万银子,我只说是用不尽的; 不知略撒漫一撒漫,便没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至如此。”三万两银子,不过换来这么几句不像样的“检讨”。主观原因上推个一干二净,却胡说什么 “流年不利”。因为杜子春没有从两次破败中吸取应有的教训,所以,老翁慷慨捐助的十万两银子又扔在水里了。杜子春得了十万银子,首先想到的是买鞍马、置衣服,赶快去向亲眷们炫耀一下。第三次破败以后,杜子春有了一点进步。他再不去求那些势利的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大街上望见那老人前面来了,杜子春 “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待到老人将他曳住,他竟羞得 “再无容身之地。”前两次老人许诺资助他,并给他一点小钱时,他马上去酒店解馋,这一次他长志气了,不去酒店吃喝了。前两次去取赠银,他都比老人后到。这一次他懂得礼数了,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方见那老者走来。前两次光顾数元宝,连老人的姓名都不问。这一次也知道打听一下恩人的姓名地址了。前两次得了赠银,财大气粗,趾高气扬,这一次得了三十万两银子,反而夹着尾巴做人。“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前两次得银后,立即大肆挥霍,好了疮疤忘了痛。这一次却经营起盐场、客店、稻田,要干一番事业了。以前有了钱,就和一帮狐朋狗友胡混,这一次却“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绝,影也不许他上门。”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作者借杜子春三入长安极写浪子回头之难,用前后对比写出膏梁子弟的两种前途。
社会上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是不断地在进行的。膏梁子弟的败家与败家子的改弦更张这种古老的题材,几千年来一直成为文学描写的对象。《战国策》里有一篇名作,叫《触詟说赵太后》,就接触到了这个问题。文中发出这样的感叹:“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触詟是从子女培养的角度提出问题,但客观上反映了膏梁子弟多不成器的现实以及由此引起的担忧。唐传奇中的《李娃传》、《警世通言》中的《赵春儿重旺赵家庄》,《醒世恒言》中的《杜子春三入长安》,一直到清代李绿园的《歧路灯》,都在写浪子回头。而本篇的特色是细腻入微的心理描写。例如,写杜子春第一次受到西门老人资助的前夕矛盾复杂的心态。他时而一阵欣喜,心想“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时而一阵怀疑,心想:“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理我;这老者素无半面之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时而又是对怀疑的怀疑:“我细看那老者,是个至诚的。我又不曾与他那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谑话怎的?”最后只能在两个极端中间折中一下:“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文钱,买这个谎说?”欣喜、怀疑、侥幸、幻想、搅在一起,搅得杜子春“整整一夜不曾得睡。”中国古代的小说不太习惯于作大段的心理描写,本篇是一个小小的例外。
故事写到这里,本来也可以结束了。浪子败家到终于重振家业,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是,这是一篇双关题的小说,细心的读者可能早就会产生一个自然而然的疑问:这位西门老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大把大把的银子来送给一位浪子?作者利用这一疑问使故事不露痕迹地转向它的第二个主题。原来这位慷慨的施舍者并非等闲之人,他的三次慨赠也并非毫无目的。如果说小说的前半部基本上还是现实的描写,那么小说的后半部则主要是超现实的描写,一会儿是身高一丈五六、穿着黄金铠甲,带着四五千人马杀了上来;一会儿是条长可十余丈的大蟒蛇,用尾巴缠住了杜子春;一会儿又是一群狼虎咆哮而来;一会儿又是许多铜头铁角的凶神恶鬼;一会儿怪风骤起,“刮处天昏地黑,大雨如注”;一会儿金甲将军将杜子春的妻子押来,“千刀万剐”,最后竟上来一个军士,手提大刀,“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杜子春牢记老人的叮咛,经受了一系列的考验。自己以为过关了,谁知更可怕的考验还在后面。杜子春“死”以后,又托生为县丞的女儿。女儿长大嫁人,生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儿子。丈夫因为子春哑巴,气得把孩子摔死在石头上。这时杜子春忘记了老人的告诫,“噫”了一声。于是全功尽弃:“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所大堂险些烧了。”老人一顿埋怨,杜子春也“懊悔无地”。这么一个超现实的故事是为了宣扬一个宗教的主题。这个宗教主题充分体现在西门老人,亦即太上老君的两次谈话里。老人事先告诫杜子春,“但有所见,皆非实境。”千万不可惊慌。即是说,世上的一切,都是人们心造的幻境。老人事后又埋怨杜子春:“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都是仙了。今我丹药还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脱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个仙才,难得如此!”即是说,惟有对客观世界的一切变化均无动于衷,才能超凡入圣。
故事本来可以到此结束,可是,杜子春之未能得道成仙打破了传统的大团圆的公式。作者为了满足读者盼望团圆的习惯心理,又给这个故事加上一尾巴,给杜子春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于是,杜子春 “日夕焚香打坐”,“把天大家私丢在脑后。”上了华山,又整整面壁三年,终于感动上帝,太上老君认为杜子春 “心下已皆清净”,合格了。到最后,不仅杜子春,还有妻子韦氏,都得道成仙。
从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佛教、道教的融合、调和。书中讲的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祛祸、白日飞升,都是道教的一套,书中讲的因果报应、转回转世,又是佛教的思想。太上老君是道教的教祖。这位道教的教祖竟运用轮回的方式,让杜子春的魂魄托生到 “单父县丞叫做王勘家做个女儿,”而杜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女儿就是他的前身。”太上老君对杜子春说: “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这番教诲又纯粹是一派佛教禅宗的口吻。杜子春 “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动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这是佛教所谓生前积善行好,来世便得好报的思想的反映。
道教、佛教本来各有自己的理论与实践,可是,明清以来,两教的彼此妥协、吸收的倾向超过了互相排斥的倾向。至于民众,更无暇去注意它们理论与实践的区别。明清小说中道教、佛教思想混杂的现象正是反映了两教互相吸收、相互渗透的现实。
小说本事出自唐人李复言的传奇集 《续玄怪录》 中的 《杜子春》一篇 (为 《太平广记》卷四十四所录)。另有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亦记有与本篇后半部相类似的故事。《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六所收裴铏 《传奇》 中 《韦自东》一篇,所记得道成仙故事,亦与本篇相似。清人胡介祉的传奇《广陵仙》、岳瑞的杂剧 《扬州梦》,均以本篇为张本。
历来写败家子的小说不少,本篇的特点是对败家子的心理活动作了细致的刻划,浪子回头的过程写得十分曲折,败家子的命运衬以炎凉的世态,使小说增添了许多生活气息,败家子的故事中也溶进了更多的社会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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