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江赋》原文、译文、赏析

作者： 郭璞

【原文】：

咨(zī)五才之并用，实水德之灵长。惟岷山之导江，初发源乎滥觞(shāng)。聿(yu)经始于洛沫，拢万川乎巴梁。冲巫峡以迅激，跻(jī)江津而起涨。极泓量而海运，状滔天以淼(miǎo)茫。总括汉泗，兼包淮湘。并吞沅澧，汲引沮漳。源二分于崌(jū)崃(lái)，流九派乎浔阳。鼓洪涛于赤岸，沦余波乎柴桑。纲络群流，商榷(què)涓浍(kuài)，表神委于江都，混流宗而东会。注五湖以漫漭(mǎng)，灌三江而漰(pēng)沛。滈(hāo)汗六州之域，经营炎景之外。所以作限於华裔，壮天地之崄(xiǎn)介。呼吸万里，吐纳灵潮。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激逸势以前驱，乃鼓怒而作涛。

峨嵋为泉阳之揭，玉垒作东别之标。衡霍磊落以连镇，巫庐嵬崫(jué)而比峤(qiáo)。协灵通气，濆(fén)薄相陶。流风蒸雷，腾虹扬霄。出信阳而长迈，淙大壑与沃焦。若乃巴东之峡，夏后疏凿。绝岸万丈，壁立霞駮(bó)。虎牙嵥(jié)竖以屹崒(zú)，荆门阙竦而磐礴。圆渊九回以悬腾，湓(pén)流雷呴(hǒu)而电激。骇浪暴洒，惊波飞薄。迅(fù)增浇，涌湍叠跃。砅(pīng)岩鼓作，漰(péng huà)，泶灂(xué zhuó)。(píng bài)(hōng hài)，溃(huò)漷(huò huò)。潏(yù)湟淴(hū)泱，(shù shǎn)瀹(shěn yuè)。漩澴(huán)荥潜(xǐng yíng)，(wèi lěi)濆瀑。淢(jì yù)浕涢(jìn yǔn)，龙鳞结络。碧沙瀢(kuì tuó)而往来，巨石硉(lù wū)以前却。潜演之所汨淈(gǔ gǔ)，奔溜之所砆(chuǎng)错。厓隒(ái yǎng)为之泐嵃(lè yǎn)，踦(qí)岭为之嵒崿(è)，幽(jiàn)积岨(zǔ)硞(lè kè)菪(luò què)。

若乃曾潭之府，灵湖之渊，澄澹汪洗(huǎng)，滉(wǎng huǎng)囦泫(yuān xuān)，泓汯(hóng)洞澋(yǒng hóng)，涒(jūn)邻圜潾(wān lin)，混澣(hàn)(xiǎn)涣，流映扬焆(juān)，溟漭渺湎，汗汗沺沺(tián tián)。察之无象，寻之无边。气滃(wěng)渤以雾杳，时郁律其如烟。类肧(pēi)浑之未凝，像太极之构天。长波浃渫(xiá dié)，峻湍崔嵬。盘涡谷转，凌涛山颓。阳侯砐硪(è è)以岸起，洪澜涴(wǎn)演而云回。峾(yín)沦滉(wā huái)，乍浥(yì)乍堆。(hān)如地裂，豁若天开。触曲厓以萦绕，骇崩浪而相礧(iéi)。鼓(kě)窟以漰渤，乃湓涌而驾隈。

鱼则江豚海狶(xī)，叔鲔(wěi)王鳣(shàn)，(huá liàn)鲉(téng yóu)，鲮鳐(iíng yáo)鯩鲢(lún lián)。或鹿(gé)象鼻，或虎状龙颜，鳞甲鏙(cuī)错，焕烂锦斑。扬鳍掉尾，喷浪飞唌(xián)。排流呼哈，随波游延。或爆采以晃渊，或嚇鳃乎岩间，介鲸乘涛以出入，鮆(zōng zī)顺时而往还。尔其水物怪错，则有潜鹄鱼牛，虎蛟钩(gōu)蛇，(lùn tuán)鲎媚(hào néi)，鲼(fén yāng)(ní má)。王珧(yáo)海月，土肉石华，三蝬(zōng)(fǒu)江，鹦螺蜁(xuán)蜗。璅蛣(suǒ jié)腹蟹，水母目蝦，紫蚢(háng)如渠，洪蚶(hān)专车。琼蚌晞曜以莹珠，石(jié)应节而扬葩。蜛蝫(jū zhū)森衰以垂翘，玄蛎磈磥(kuài lěi)而碨碰(wǎi yǎ)。或泛潋于潮波，或混沦乎泥沙。若乃龙鲤一角，奇鸧(oāng)九头。有鳖三足，有龟六眸。赪鳖(chēng biē)(fèi)跃而吐玑，文魮(pí)磬鸣以孕璆(qiú)。(tiáo yōng)拂翼而掣耀，神蜧(lì)蝹(wèn lún)以沉游。(bó)马腾波以嘘蹀，水兕雷咆乎阳侯。

渊客筑室于岩底，鲛人构馆于悬流。雹布余粮，星离沙镜。青纶竞纠，缛(rù)组争映。紫菜荧晔以丛被，绿苔髿(sān shā)乎研上。石帆蒙笼以盖屿，萍实时出而漂泳。其下则金矿丹砾，云精(zhū)银，珕聊(lì liú)璇瑰(xuán guī)，水碧潜琘(mīn)。鸣石列于阳渚，浮磬肆乎阴滨。或熲(jiǒng)彩轻涟，或焆(juān)曜崖邻。林无不溽，岸无不津。

其羽族也，则有晨鹄天鸡，(yǎo áo)鸥(yāo)。阳鸟爰翔，于以玄月。千类万声，自相喧聒(guā)。濯翮疏风，鼓翅(yù xuè)。挥弄洒珠，拊(fǔ)拂瀑沫。集若霞布，散如云豁，产(tuò)积羽，往来勃碣。橉杞(lín qǐ)稹薄于浔涘，栛梿(lì lián)森岭而罗峰。桃枝筼筜(yún dāng)，实繁有丛。葭蒲云蔓，(yìng)以兰红。扬皜毦(bàoěr)，擢紫茸，荫潭隩(yù)，被长江。繁蔚芳蓠，隐蔼水松。涯灌芊萰(qiān liān)，潜荟葱茏。鲮鯥(líng lù)(qí)跼于垠隒(yǎn)，獭(bīn tǎ)睒瞲(shǎn xuè)乎(qiān)空。迅蜼(wèi)临虚以骋巧，孤钁(jué)登危而雍容。夔垢(kuí hòu)翘踛(lù)于夕阳，鸳雏弄翮乎山东。因歧成渚，触涧开渠。漱壑生浦，区别作湖。磴之以瀿瀷(fányì)，渫(xiè)之以尾闾。标之以翠蘙(yì)，泛之以游菰(gú)。播匪艺之芒种，挺自然之嘉蔬。鳞被菱荷，攒(cuán)布水(luǒ)。翘茎蕊(fèn ruǐ)，濯颖散裹。随风猗萎，与波潭沲(tuō)，流光潜映，景炎霞火。

其旁则有云梦雷池，彭蠡青草，具区洮涌(yáo hé)，朱浐丹漅(cháo)，极望数百，沆(yàng)皛溔(hào yǎo)。爰有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潜逵(kuí)傍通，幽岫窈窕。金精玉英瑱(tián)其里，瑶珠怪石淬(cuì)其表。骊虯摎(jiū)其址，梢云冠其(biāo)，海童之所巡游，琴高之所灵矫。冰夷倚浪以傲睨，江妃含嚬(pín)而(mián)眇。抚凌波而凫跃，吸翠霞而天矫。若乃宇宙澄寂，八风不翔。舟子于是搦棹(nuò zhào)，涉人于是(yǐ)榜。漂飞云，运艎(yú huáng)，舳舻(zhú lú)相属，万里连樯。泝洄(sù huí)流，或渔或商。赴交益，投幽浪，竭南极，穷东荒。尔乃(lì)祲(fēn jīn)于清旭，觇(chān)五两之动静。长风(wěi)以增扇，广莫(lì)而气整。徐而不(měi)，疾而不猛。鼓帆迅越，(pāi)涨截洞(jiǒng)。凌波纵柂(duò)，电往杳溟。(duì)如晨霞孤征，眇若云翼绝岭。倐(shù)忽数百，千里倾顷。飞廉无以睎(xī)其踪，渠黄不能企其景。于是芦人渔子，摈落江山。衣则羽褐，食惟蔬矗(xiān)。澱(jiàn diàn)为涔(cén)，夹潈(cóng)罗筌。筩(tǒng)洒连峰，罾(zēng léi)比船。或挥轮于悬碕(qí)，或中濑而横旋。忽忘夕而宵归，咏采菱以叩舷。傲自足于一呕，寻风波以穷年。

尔乃域之以盘岩，豁之以洞壑。疏之以沲汜(duò sì)，鼓之以朝夕，川流之所归凑，云雾之所蒸液。珍怪之所化产，傀(guī)奇之所窟宅。纳隐沦之列真，挺异人乎精魄，播灵润于千里，越岱宗之触石。

乃其谲变倏怳(shù huǎng)，符祥非一，动应无方，感事而出。经纪天地，错综人术。妙不可尽之于言，事不可穷之于笔。若乃岷精垂曜于东井，阳侯遁形乎大波。奇相得道而宅神，乃协灵爽于湘娥。骇黄龙之负舟，识伯禹之仰嗟。壮荆飞之擒蛟，终成气乎太阿。悍要离之图庆，在中流而推戈，悲灵均之任石，叹渔父之櫂(zhào)歌。想周穆之济师，驱八骏于鼋鼍(yuán tuó)。感交甫之丧珮，愍神使之婴罗。焕大块之流形，混万尽于一科。保不亏而永固，禀元气于灵和。考川渎而妙观，实莫著于江河。

【译文】：

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对人类各有用场，而水德柔善更加妙灵而悠长。是岷山导源了长江之水，发源时水流微浅仅能浮起酒杯。它开始经由洛川与沫水，在巴郡梁州之地聚拢汇合了万条小沟细水。冲过巫峡时迅速而激荡，漫过江津时显得更加高涨。水流浩瀚流向大海，波浪滔天一片迷茫。它汇拢汉江泗水，包容淮河和湘江。吞并沅江澧水，引来沮水漳水。崌山邛崃山是长江的两个源头，到浔阳地面则形成九大支流。赤崖山下江水涛涛，到柴桑附近波浪才渐渐减消。长江统领众水，团结群流，与那些细江小河相互商量，到江都时表现出对神灵的忠款，汇合众多流水的小神而向东奔赴大海去朝拜。江水倾注五湖而水势茫茫，灌通三江而波浪澎湃。在六州之中浩浩荡荡，一直流到南边很远的地方。所以它成为华夏蛮夷的界限，气势雄壮是天然的险阻与屏障。它水势迅激，顷刻万里；它容量宏大，吞吐潮浪。自然往复，晚汐早潮。水流激荡在前驰驱，鼓起层层波浪阵阵怒涛。

长江流经的峨嵋山秀峰迭起，玉垒山标志着它转而向东。衡山霍山成为一地之主山，巫山庐山雄伟险峻简直要刺破苍穹。阴阳协调而气息相通，山风荡漾而万物融融。江面上的流风迅猛声响若雷，蒸气上升而在天边飞起道道彩虹。出信陵城南就开始长驱直入，汇入大海时冲激着沃焦。至于巴东三峡，传说是夏禹所开凿。江岸高耸万丈，峭壁色彩斑驳。虎牙山挺立而奇险，荆门山高拔而磅礴。江水打着旋涡回转奔腾，汹涌的急流宛如闪电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溅起的浪花飞速四散，冲起的波涛转瞬迷濛。迅猛的回流层层迭起，奔涌的急湍连连跃腾。水击山崖如战鼓齐鸣，巨浪撞击声轰轰隆隆。水势相激而澎湃，波涛荡漾而震空。水流奔泄而荡起，波浪冲击声音宏。迅起的急湍瞬息而逝，水流飞速向下游猛冲。水波回环旋转着依次推进，相互连结犹如美丽的层层龙鳞。碧色的水沙伴随江水而漂流，巨大的石块也随波涛而进退滚动。地下的潜流汩汩而出，地上的明流磨崖横冲。水冲石穿，两岸的山岩冲涮出无数眼孔，长长的山岭也被冲出许多穴洞。幽深的山涧本来就很险峻，江水冲击后更是凸凹不平。

深深的潭水无法测量，灵湖的深处神秘难知。水面上汪洋广大，浩浩荡荡。水势回旋荡漾，涟漪盘盘旋旋，旋涡一圈套着一圈。湖水清澈而深沉，波光粼粼炫目耀眼。远远望去迷迷茫茫，实在难以区别水天的界限。仔细观察也没有可辨识的形象，探讨搜寻也难以望到水的边缘。水上岚气蒸腾呈现朦朦胧胧的大雾，雾气重重又仿佛弥漫着浓烟。确实像宇宙尚未形成时的混沌一片，又好像太极生阴阳二气结地构天时那样渺茫难辨。长长的波涛激荡涌起，高高的急浪犹如危岸崇山。盘旋的水涡仿佛在深谷中急转，凌空的浊浪又宛如倒下的排排高山。高大的波浪陡然立起与两岸齐高，巨大的波澜盘旋着似层层浓云在翻卷。水流时而回旋时而涌起，随着地形时高时低。时而狂风卷起巨浪，仿佛天崩地裂；时而风平浪静，又豁然开朗宛如洞天中开。江水流到弯曲的岸边就盘绕而过，掀起的巨浪在猛烈地撞击。浪涛鼓荡着崖岸下的洞穴时呼然声响，水流漫过山曲时侵蚀着陆地。

江中的鱼类繁多而怪异。有江豚海狶，有叔鲔王鳣，也有鮋，还有鲮鳐鲢。有的长着像鹿角一样的东西，有的生状怪异如象鼻。有的凶猛仿佛老虎，有的蜿蜒恰似游龙。鳞甲璀灿交相辉映，光闪闪，金灿灿，斑驳耀眼。它们在江中扬鳍摆尾，溅起浪花喷着飞沫。逆水上行时吞吐水流，随波顺水时悠然而游。有的在深水潭中呈现它的光彩，有的在岩石之间两腮一合一开。庞大的鲸鱼乘风破浪出入于波涛之中，鯼鮆则按照一定的季节来往反复。那些水族中的动物更是千奇百怪。有大似天鹅的潜鹄，有形状如犊的鱼牛，有鱼身蛇尾的虎蛟，有捕食牛马的钩蛇。神秘的黑蛇叫作深藏渊底，奇异的鱼如鲋而彘尾。形状如龟的叫作鲎，像貌似虾的叫作蝞。鲼鱼形如圆盘而口在腹下，鱼龟形薄头嘴像鹅爪。形大而笨拙，要到海滩上去产卵繁殖。还有藏珠的大蚌，圆圆的海月，黑色而多足的上肉味美适口，附石而生的石华也鲜新可食。三蝬好像蛤蜊，江仿佛小蟹，鹦螺状如鹦鹉，蜗则是小的海螺。璅腹中的蟹子如榆荚，水母没有耳目须借助附体之虾的反映方可远行。紫色的大贝如车轮，带花纹的大蚶可装满一车。大蚌洁白如玉，迎着日色光泽闪耀，石形如龟脚，得着春雨即开花朵。蜛蝫一头多尾而翩翩下垂，玄蛎形如马蹄而又坑坑洼洼。水族们有的在江潮波涛上浮浮游游，有的在水底泥沙中滚滚爬爬。龙鲤只生一只角，奇鸧长了九个头。有的鳖只生三条腿，有的鱼却生六只眼。红色的鳖跳跃着吐出珍珠，文魮鸣声如磬而孕育美玉。状如黄蛇的晃动着羽翼而发光，黑色的神蜧蠕动着在水底幽藏。马白身牛尾，腾波喷水而行；水兕凶猛，在浪中咆哮如雷鸣。

慷慨泣珠的渊客在崖岸下建造居室，悲哀流泪成珠的鲛人在悬流的下面构筑馆舍。飞散的水霰好像在洒布余粮，溅起的水星宛如镜中沙影的模样。水流如青色的丝带盘旋缠绕，色彩变幻斑驳粼粼闪光。紫菜绚烂美丽，簇簇丛丛布满了海底，绿苔繁密众多，点点堆堆生满了石上。石帆草葱葱茏茏遮盖了岛屿，萍草结的果实密密麻麻漂满了水面。水的地下则是金属的矿藏，既有宝贵的丹砂，精纯的云母，闪光的白银，又有光滑精美的宝石，各式各样的碧玉。向阳的沙洲上天生陈列着水击有声的鸣石，阴凉的水溪旁遍布着浪冲发音的浮磬。有的华彩轻轻荡漾，有的光影在岸边上辉映。藏玉的山林无不温湿润泽，生有宝珠的岸畔全都生机勃兴。

这里的鸟类也很繁多，有红嘴虎爪的晨鹄，有日出而鸣的天鸡，有青体朱目的鸟，有预示凶兆的骜鸟，有随潮飞翔的江鸥，有状如野鸭的鸟。阳鸟南翔，在九月开始起飞。鸟类上千，鸣声万种，争相喧噪，此唱彼应。它们在水中洗濯翅膀，在和风中疏整羽绒，鼓起双翼翱翔在空中。有的鸟去戏弄流水，抖起串串水珠，有的鸟去拍击波浪，溅起阵阵飞沫。百鸟群集时若彩霞布满天空，众鸟飞离时又如浮云被风吹散。产卵脱毛于积羽之地，往来飞翔于渤海碣石之间。橉树杞树簇簇丛生在江水的岸畔，栛树梿树长满山岭而罗列于峰巅。桃枝竹筼竹都是名贵的品种，枝叶扶疏成堆连片。芦苇香蒲，像云彩那样无边无沿；杂生着的各种兰花和茏舌，交相辉映而色彩绚烂。白花摇曳多姿，紫花高扬显眼，荫蔽着水潭的边沿，布列在长江的两岸。江离繁茂而芳香，水松葱郁而成片。岸边草木丛杂郁郁葱葱，水中植物繁多仪态万千。怪鱼鲮跳跃戏耍受到岸畔的局限，怪兽獭对着岸侧的空虚之处瞪着小眼。长尾猿登临虚空以炫耀自己的灵活，大猿猴攀上高处来显示自己的从容大胆。夔牛之犊在黄昏之时翘着尾巴耍欢蹦跳，鸳鸯之雏在山东鼓着翅膀交相嬉戏。崖岸曲折之处自然形成许多小洲，水流分支处就产生了许多湖泊。陆地上暴涨的洪水都流向大海，大海再用尾闾将其排泄出去。苍翠葱茏的草木是湖泊的标志，飘荡着的菰菜在水面上荡来荡去。遍是长满野生的稻麦，到处丛生自然育成的蔬菜。鳞次栉比布满水面的是荷花与菱角，堆堆丛丛随处可见的是结了果实的水草。荷茎高高挺起，荷花底垂水面，水草的穗子被水濡染，草的籽实向四外分散。各种植物随风摇曳，在水中荡荡冲冲，太阳光线映入水中粼粼闪光，满天彩霞照在水面霞光火红。

长江旁边的湖泽，有云梦雷池，彭蠡青草，具区洮涌，朱浐丹漅。极目眺望，湖面茫茫，达数百里之广阔，湖水深深，神秘而难测。洞庭湖旁边耸立着包山，巴陵湖底下暗藏穴道。这穴道潜行水底四通八达，幽深阴暗而又险要。金属之精粹，美玉之精华，在湖水里交相错杂，琼瑶之宝珠，怪异之奇石，在穴道外闪烁参差。骊龙在九重泉下盘旋，祥云萦绕在湖旁的山巅。海童巡游来到这里，琴高飞去而又归来。水神冯夷依着浪花高傲地斜视一切，江妃双眉紧蹙怅然远眺。众多仙子抚弄着波涛像凫鸟一样飞腾跳跃，呼吸着彩翠的云霞翩翩飘飘。如果宇宙澄明寂静，江风不起水波不兴。弄舟之人就在此时撑棹缓行，船夫们也停下篙桨任凭小船西东。飞云之船悠然漂荡，艅艎之舟也自在远航。船头与船尾相互接连，白帆桅杆万里不断。有的顺流而下，有的逆水而上，有的在撒网捕鱼，有的在往来行商。有的奔往交州益州，有的直赴幽州乐浪。向南可达到南极的尽头，往东可通到荒僻遥远的地方。在旭日东升的澄明之时就要观测是否会产生不祥的云气雾象，仔细观察鸡羽作成的测风器物的动静方向。长风骤然刮起，广莫风劲吹也很有力量。江风舒缓而不委靡，风速迅疾而不凶狂。船只鼓帆而急驶，超越激流而向远处直航。越过波浪后就放开船舵任其加速，闪电一般驶向渺茫的极远之处。迅疾前行的样子若晨霞独自远征，浩渺的样子若大鹏越过山岭。瞬息之间就行出百里之遥，顷刻之间即驶过千里之程。飞廉那样神速，却无法望到它的身影，渠黄是那样迅疾，也难以发现它的行踪。于是那些樵夫渔民，漂泊流落到外地去谋生。他们穿的是粗麻布衣，吃的是野菜虾鱼。用柴木去堵水捕鱼，在河口上再把鱼筌来设置。投下的竹篇和抛下的鱼钩随处尽是，抛撒鱼网的舟船并列成行。有的在高岸上垂下钓竿，有的在江心急流中弄舟撒网。有时忘却了黄昏入夜时才想到要归去，一边拍击船板一边唱着《采菱》的小曲。用这只悠扬的渔歌抒发隐居者的傲然自得。在江涛风波中寻找乐趣去度过年年月月。

长江奔流过曲折迂回的峡谷，经过开阔的平原直通大海。它疏导了南北的众多支流，鼓荡起早潮与晚潮。它是无数条川渎汇合而成，上面的云雾也是它蒸发的水气所生。珍奇怪异的水族在江中生息繁衍，瑰丽奇美的珠宝在水底罗列蕴藏。神灵与列仙们在这里隐居，超脱凡尘的神人精魄在这里显扬。漫漫的万里江道散发着云霞雾气，这些霞雾越过泰山极顶，触石为雨而润泽着整个天地。

奇异的情形瞬息万变，祥瑞的征兆非止一端。它的行为真是高深莫测，随应天地万物的感应而不断呈现。这些符瑞上则交接通连于天地宇宙，下则在人事的吉凶中也交相应验。其玄妙的情形用语言无法表述，神奇的事情用文字也难以写出。岷山的精灵化为星辰而悬耀于东井，阳侯淹死三年才在波浪中隐形。奇相得道而成为江水之神，他的精气与湘娥的魂魄协合相应。夏禹南行时遇到黄龙负舟，船上的众人惊得面如土色，大禹仰天长嗟以浩然正气驱走了邪魔。楚国的佽飞下江斩杀蛟龙的行为何等壮烈，终于以高超的剑术显示出剑客的气魄。刺客要离杀庆忌时又是多么慓悍，在中流挥剑杀人又将身体投入江波。屈原忧国怀石投江的行为多么悲壮，渔父吟咏乱世则隐的船歌令人感喟而意味悠长。周穆王率领九师渡江的情形使人追想，骏马无法渡水竟叱令鼋鼍结合一起成为桥梁。郑交甫在汉皋台下向神女要来佩玉，十步之后就杳然无影实在令人感伤。宋元君梦见神龟遇难反而刳龟以占卜，托梦而未能免难也真令人凄惶。长江体现着大自然的变化流动，把无数溪流河川集聚到自己的身上。它永远保持顺应自然的变化而不亏，禀承天地的元气而与万物和谐融畅。考察天下所有水流的奇观妙景，实在没有哪一个可以胜过黄河与长江。

【评介】：

《江赋》是郭璞赋中的名篇。它以瑰丽的笔触描绘了长江的的奇情异彩，气魄宏伟，辞藻绚丽。委婉地表现了作者的阔大胸怀和社会理想。

本赋首先描写长江的起源及一路上包容网络众多河流而逐渐浩瀚起来的情形，以简约而形象的笔调描绘了长江的整个流程。接着写长江两岸的名山险景，表现了江水流经这些地方之时的浩大声威。既渲染了波涛奔泻千里的气势，又描绘了云雾缭绕时的朦胧之美。接着又描写长江丰富的物产资源。从水中的鱼类、动物类写到水下的各种矿物，进而写到水面上、湖面上的鸟类草木及岸上林中的猿猴獭等，真是物种成千，姿态上万，应有尽有，眩目耀眼。最后写到长江中人的活动及有关的神话传说与历史故事。长江不仅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丰富的物质资源，而且也给人类社会的交通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在当时交通很落后的情况下，水上的交通要比陆地交通方便得多，长江作为贯通大半个中国的东西走向的大动脉，其作用是可想而知的。与长江相关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更是充满了奇情异彩，作者连用岷山化星、阳侯隐形、奇相成神、夏禹遇黄龙、佽飞斩蛟、要离杀庆忌、屈原投江、周穆王令鼋鼍架桥、郑交甫向神女求佩玉、宋元君梦神龟等十个典故渲染了长江的神秘莫测、历史的悠久及其对华夏文明影响的深远，使人更生敬畏肃穆之情。

本赋所表现的长江的总体精神是它的浩大无垠、包容万物的宽阔胸怀和无私无欲、滋哺众生的美好柔善的品性，而这正是作者主体情志与胸襟的物化表现。

郭璞生活在两晋之交，这是一个政治黑暗，社会混乱，民不聊生的时代。西晋后期的“八王之乱”使中原残破，各少数民族的上层分子纷纷借机起兵，形成战乱频起，兵火连天的局面，西晋遂亡。东晋初年，上层统治者门阀贵族们偏安江左，不思恢复，依旧过着花天酒地，极度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阶级矛盾尖锐，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联系这些背景，再结合郭璞的思想，我们不难体会，这篇《江赋》最起码表现了这样的两种思想倾向：一是向往大一统的太平盛世，向往国家的统一和完整，反对分裂混乱的局面。“焕大块之流形，混万尽于一科。保不亏而永固，禀元气于灵和”“注五湖以漫漭，灌三江而漰沛。滈汗六州之域，经营炎景之外”等语句都高度赞美长江贯通东西，融汇南北，孕育万物，滋哺天下的广阔博大，这不正是大一统国家的赫然气象吗?从全赋的语气和情感中我们都可体察到作者的这种情怀。二是向往与民休息，顺应自然无为而治的清明政治。郭璞在晋元帝时，曾多次借卜筮批评弊政，上书主张减轻赋税徭役，宽缓刑罚，可知他对当时严酷的阶级压迫和剥削是深恶痛绝的。他在开篇即说“咨五才之并用，实水德之灵长，”盛赞长江温柔和善，滋润万物而不争的品格，可作为全赋的纲领。正因如此，它才能灌三江而注五湖，物植灵顽，尽行包含，川渎潭湖，统摄兼收，顺应天道，滋哺万物。这种自然品格不正是尔虞我诈，相互倾轧，贫富悬殊的现实社会的对立物吗?这不也正好曲折地表现了作者对黑暗现实的无比痛恨与对理想社会的无限憧憬吗?瑞士思想家阿米尔说：“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转引自宗白华《美学与意境》，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210页)。因为自然景物是通过人的主观心志摄取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江赋》便是郭璞的“心灵的境界”，是他博大胸襟的曲折表现，是他社会政治理想的折射，是他主体人格的外化形式。也正因如此，本赋才能给人以审美享受，诚如宗白华先生所言：“一切美的光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同上)。

郭璞是位知识渊博的学者和才华横溢的文学家。本赋即表现出卓越的文学才能。全赋结构谨严，层次清楚。从长江的起源、流程、丰富的物产一直写到相关的历史传说和神话故事，由自然描绘写到人文历史的回顾。再如描写长江动植物及矿藏资源的一段，先写水中，并以鱼为主再写其它动物，轻重分明，然后写水下的矿藏，再从水中写到水面以上及两岸的林木猿猱，层次格外清晰，仿佛高明的摄影师变化角度连续拍摄的彩色镜头，立体感空间感极强，物象烦多而不乱。双声叠韵的连绵词语的大量使用则显示出作者丰富的语言知识。从“若乃曾潭之府”到“汗汗沺沺”一段，仅十句话四十二字，却用了十二个连绵词，或双声或叠韵，或叠字，占总字数的一半以上，增强了节奏韵律感。其它段落中类似的情况随处可见。再就是从全赋涉及的名物和历史文化来看，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渊博。这不但需要丰富的地理知识和历史知识，而且必须兼备丰富的动物学植物学的知识，否则，这篇《江赋》是无法写出的。全赋的光与影、声与色交错流动，形色声响兼备，艺术效果很强。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篇中评价说：“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可以说是深中肯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