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吴兴山水清远图记
赵孟頫
昔人有言:“吴兴山水清远”,非夫悠然独往有会于心者,不以为知言。
南来之水出天目之阳,至城南三里而近,汇为玉湖,汪汪且百顷。玉湖之上有山,童童状若车盖者,曰车盖山。由车盖而西,山益高,曰道场。自此以往,奔腾相属,弗可胜图矣。其北小山坦迤,曰岘山。山多石,草木疏瘦如牛毛。诸山皆与水际路遶,其麓远望,唯见草树缘之而已。中湖巨石如积,坡陀磊磈,葭苇丛焉,不以水盈缩为高卑,故曰浮玉。浮玉之南,两小峰参差,曰上下钓鱼山。又南长山,曰长超。越湖而东与车盖对峙者,曰上下河口山。又东四小山,衡视则散布不属,从视则联若鳞比,曰沈长、曰西余、曰蜀山、曰乌山。又东壤,曰毗山,远树微茫,中突若覆釜。玉湖之水,北流入于城中,合苕水于城东北,又北东入于震泽。
春秋佳日,小舟沂流城南,众山环周,如翠玉琢削,空浮水上,与舡高低,洞庭诸山苍然可见,是其最清远处耶。
“图记”,是题画之文,一般记所画内容,析画心匠意,赞画技画艺。赵孟頫的这篇《吴兴山水清远图记》则别出机杼,以精妙细微的笔致,摹山写水,传写出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山水之神。
“吴兴山水清远”,这是前人对吴兴山水的赞誉,也是这幅山水图的取材和命意。然而,这寻常的“清远”二字,却不是常人所能体味得到的。作者是元代四大画家之一,非凡的灵性和独具的慧眼,使他能在自然山水中发现高度的审美价值。这灵性,这慧眼,来源于“悠然独往”的游览和“有会于心”的妙悟。所以,文章开宗明义指出只有悠然独往而又有会于心,才能体会到吴兴山水的清远境界。
作者毕竟是造诣深厚的艺术家,他深谙艺术规律和艺术妙谛。他所标举的“悠然独往有会于心”,即前人论画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思侔造化,得妙悟于神会”。唯“悠然独往”,才能“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发现山川固有的美学价值;唯“有会于心”,才能“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使予代山川而言”,抉示出山川内蕴的审美情趣。
“吴兴山水清远”,正是作者“悠然独往、有会于心”的观感。他立足吴兴城头,以城南玉湖为主体,依循湖水流向,由上湖而中湖而下湖,错综有致地描摹了沿途山水胜景。
玉湖在吴兴城南不足三里处,其源出于天目山南麓,南水北下,汇聚而成“汪汪且百顷”的湖泊。以“玉”名湖,已摄水“清”之神;而湖水源出天目,流经城中,出而会苕水,入震泽,则传出水“远”之意。
而点缀在湖中、环抱于湖边的山、石,则极尽“清远”之致。上湖车盖山童童如盖,清阴宜人;道场山势清峻;岘山水际路绕,草树缘坡,清疏瘦劲。中湖浮玉,葭苇丛聚,若玉浮湖面,清莹喜人;上下钓鱼山两峰参差,闲雅清幽”;毗山景致清旷淡远,写尽山“清”之景。上湖群山坦迤,奔腾相属,遥看草木疏瘦如牛毛;中湖浮玉之南,上下钓鱼山、长超山,山山相连;越湖而东,上下河口山与车盖山遥相对峙,其东又座落沈长、西余、蜀山、乌山四小山,眺望远树微茫,状出山“远”之景。
至于春秋佳日,泛小舟溯流漫游城南,看众山环绕四周,如翠玉琢削,空浮水上,与小舟起伏低昂,洞庭诸山与水天一色,湖光山影,苍然可见。此时此际,山更清远,水更清远,无怪乎作者要赞叹它是吴兴山水“最清远处”了。景观的清远,情致的清远,交浑融合,不啻清远之最。
如果把这篇文章看作山水游记,固无不可,因为它确实是作者“悠然独往”的真实记录。或登城凭眺,或泛舟漫游,或远望或近观,或横视或纵看,山的形态,湖的流向,草的丛生,树的缘山,山、水、草、木、东、西、南、北,一一描画尽致。但是,倘细心体味,深入探究,就不难发现它确实是作者挥毫作画后所题的图记:“弗可胜图”,是画家难以笔传造化的喟叹;错落有致的布置,远近高低的描述,是画家着意经营的布局和摹写传神的笔触。只是文章构思精巧,不易识破罢了。元代史学家杨载说:“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这篇图记兼容赵孟頫的画意和文心,可说是其高超的书画艺术和文章技巧的完美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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