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仁锡:纪游
陈仁锡
尝读太史公书,始知蓬莱、方丈、瀛洲为三山。始皇好奇,衷徐福语,遂举求仙问药事,心快之。吾吴金、焦、北固,名袭而实左,欲为山灵拭之。及登金之妙高台、焦之吸江亭、北固之三山楼,青冥落地,龙江无色,不知一片热世界失在何处。玉兔为两,金乌作双,低回于明镜中,若远若近,而琳宫紫刹,飞廊舞磴,为之色矜。呜呼!所谓蓬莱、方丈、瀛洲,名挂图籍,而试以此律,其实无由也。即反居水下之说,特福之愚始皇耳。然古今游三山者,咸便帆过舫,稍稍载笔延讨,辄以傲人,是以皮相山灵,贻辱非浅。愚谓游三山未必游。
数年前,闻风结想,几深梦寐。及游,则裹岁粮,携同心一二,奇书数种,嗒然居之。鸡五喔后,急奋策孤往,据绝顶最高处,细观云之往来凑合,度水入林,含崖吐谷,或白衣,或苍狗,或桥梁,或车盖,姿状万出,应接不暇。日始升,则回视日所烛处,隐耀晦显,远近浓淡之奇,毕在林峦相错时。及返照,静看落鸦帆影出没长江之致,不全在丹金五色为奇也。大雨后,短衣狼狈,趋乱壑重泉间,观水势不能直行,跃舞飞鸣,与山争奇于一隙之内。
春时,花未发,先课数诗,商拟开时景色。及烂漫,离花数百武,择危楼杰构,置酒凭栏,与客指点霞封绮错之奇。秋则山水本色,譬犹病客乍痊,动定闲静,又如醉士卧起,七碗茶后也。奇石露奇,怪木呈怪,江之形澄以远,泉之响悠以调。真堪歌李青莲绝句数首消之。
此盖三山之胜场,古今游之所不及也。回视蓬莱、方丈、瀛洲,失核负名,不可大愧耶?
这是一篇描写镇江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的游记。前半是议论,指出镇江三山与海上三山——蓬莱、方丈、瀛洲,名称相合,实质迥异,“名袭而实左”,此为现实世界的真实存在,彼为秦汉方士和神仙家虚构的幻境。此段以虚显实,以虚无缥缈的海上神山衬托实在奇丽的镇江三山,虽然还没有展现三山的姿态,但已作了烘托和铺垫,藏在背后的三山即可呼之欲出了。
后半是记叙,直接描绘三山景色。为了在较短的篇幅内显示三山的概貌和总的特点,不是逐一表现金、焦、北固之概,描绘一时一地之景,而是将三山综合起来写,以时间为纲来统摄记叙的内容和顺序。
一日之内,抓住晨昏二时。晨旦之时,又分未晓与日出两个阶段。“鸡五喔”,写朝云飘忽不定,瞬息万变。“度水入林,含崖吐谷”,描写烟云弥漫四布,但又不是茫洋一片,没有一点缝隙,它不停地在飘动,“往来凑合”,忽聚忽散,“度”、“入”、“含”、“吐”,都是表现其动态。唯有动,始足可观;唯有动,才会出现千奇百怪的形象,“或白衣,或苍狗,或桥梁,或车盖”,姿态万千,正是动的结果。写日出与夕照,比较简略,作者不愿拾人余唾,用一些烂熟的比拟装饰自己的文章,他只是点出三山这在两个时刻的特别之处。日初出,“远近浓淡,毕在林峦相错时”。日西沉,其致则在“落鸦帆影”,“出没长江”之中。此节又附记大雨后百泉奔流,众壑喧鸣的景象,“跃舞飞鸣”四字,写尽雨后山泉注泻之形与声。
一年之内,则春秋二季。春天,写山花含苞未发与烂漫盛开之时,登高凭栏,吟诗饮酒的乐趣。“霞封绮错”,也只四字,竭态尽妍,模写出繁花盛开的绚丽景色。秋天,则写“山水本色”。作者将此时之景比作“病客乍痊”,“醉士卧起”,都有“清”的特点,前者清在体貌,后者清在神智。清则撤去一切装饰遮盖,袒裼裸裎,毕露山水真容本色。于是石露其奇,木呈其怪,澄江见其远,泉声传其韵。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唯歌李太白清词丽句方能宣其清旷之怀。太白之诗如清水芙蓉,与秋日清山远水最相比配。
此篇游记,前半议论文字奇崛兀傲,但比较生涩。后半写景如在目前,且含作者感情,字句精工而不失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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