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养浩:翠阴亭记
张养浩
违历城西北十数里,有山曰标,若二而一,皆乱石丛矗,危立道左。其背有水西流,民桥于其上。逾桥而东,不里许,余别墅在焉。
由城中来者,面鹊华两峰,而与东南诸山相背;由村而城者,面东南诸山,鹊华两峰若相踵,大抵左右前后,或断或续,无适而不山伍。余爱其胜。遂临墅而起亭,曰翠阴。以余退闲,无官守言责,故又名绰然。前引流为池,中植石一株,曰玉云峰。环以荷芰,岸树倒影,池水益绿,当其雨霁而日之夕也,云与山若相娱嬉,往来出没锦翠间,愈变而愈奇。客至,即盘果于林,筌鱼于渊,或饮,或馔,或游历咏歌以穷厥胜,人既欢洽,物亦随适。家有苍白二鹤,山椒水涯,必与俱往。其他鸥鹭鳞甲之属,亦莫不雍容闲雅,飞泳自如。吾墅之趣,大较若此。
呜呼,人之处世,其去就无越山林朝市二途。出乎彼,入乎此。其出也,非苟利己;其处也,非苟洁身。要之,各适于义为无歉。况余自筮仕来,凡为年三十有余矣,譬之久笼之禽、困驾之马,一旦翔云霄而纵郊牧,则其快心适意为何如!而或者乃谓余年未衰而闲为太早计。呜呼,知止知足、栖迟物外者,古之人皆然,尚何年齿衰壮之计哉!因记是亭及之,庶俾过吾墅者,知余闲之所以云。
《翠阴亭记》是作者借为亭作记阐释自己处世哲学的。从介绍亭子的方位,叙述亭畔的景物,自己生活在其中的心情,到所以辞官归隐的缘由,闲闲叙来,似不经意,细读则觉条分缕析,前后照应,句句都与主题有关,实在匠心独运。
作者一生北出上都,南抵浙、闽、中经扬、洛,西入关、陇,无不留下他吟颂祖国大好河山的诗文。他归隐后遍游泰山南北,更写下了不少感人的山水游记,饱含着他热爱家乡山光水色一草一木的深情厚意。本文写于他辞官的第三年,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其突出特点,是借景抒情,以情释理,达到景、情、理胶着相融的程度。文章从交代何以起亭,亭的命名,就为后面抒情释理设下伏笔,定下基调。他通过“无适而不山伍”,写他隐居后人融于景中,人的感情与景的意境难以分解的独特感受;通过“云与山若相娱嬉”,写他的心情“欢洽”之所在;进一步通过“吾墅之趣”,更明白地写他“飞泳自如”的心迹及所派生的“物亦随适”的情怀。他对家乡的自然景色写得十分清新明晰,运用寓情于景托物寄志的笔法十分得心自如,切切感人,给人景幽而情畅,趣雅而意深的感受。
作者从对情景相生的描述,自然而然地寄托出那种“久笼之禽,困驾之马,一旦翔云霄而纵郊牧”的内心感慨,和所以“未衰而闲”的无限愤懑,实际上是在发泄对朝廷和官场的专横腐败的不满情绪。从而顺理成章地阐明他的归隐,并非完全是为了寻求山水之乐、消极避世,“非苟洁身”。而是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为“知止知足”,使自我生活“适于义”。
本文的另一特点,是不为文而文,抒发的感情,阐释的思想,都是真实可信的。文章没有任何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而是有感而发,是作者真情实感的写照。他言行一致,归隐八年,一直在忧国忧民,壮志在胸,“闲中独乐,敛心上之经纶,吐胸中之锦绣”,创作了大量散曲诗文,构成《云庄归田类稿》和《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的主要部分,为文学事业作出巨大贡献。朝廷以吏部尚书、翰林学士等要职六召不赴,但当他听到“关中大旱,饥民相食”,朝廷任命他为陕西行台中丞地方小吏,他却不思年老体衰,欣然奉召,忙于赈灾,积劳病卒。他为官清廉,归隐清苦,正是他本文所云:“其出也,非苟利己;其处也,非苟洁身。要之,各适于义为无歉。”他的创作也是为了道义,是出于责任感,所以他的散文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对人有启发作用,比同时代啸傲山水的作家高过一筹。
明王世贞“元无文”之说,显然是忽略了张养浩在散文上的成就的。历代文人自有公正的评价,称张文“自辟门径”,“养浩气充”,“渊奥昭朗,排宕妥帖”,正好是对本文的恰切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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