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熙:蜃说(节选)
林景熙
尝读《汉天文志》,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初未之信。庚寅季春,余避寇海滨。一日饭午,家僮走报怪事,曰:“海中忽涌数山,皆昔未尝有,父老观以为甚异。”余骇而出。会颍川主人走使邀余。既至,相携登聚远楼东望。第见沧溟浩渺中、矗如奇峰,联如叠巘,列如崪岫,隐见不常。移时、城郭、台榭、骤变歘起,如众大之区,数十万家,鱼鳞相比。中有浮图老子之宫,三门嵯峨,钟鼓楼翼其左右,檐牙历历,极公输巧不能过。又移时,或立如人,或散如兽,或列若旌旗之饰,瓮盎之器,诡异万千。日近晡,冉冉漫灭。向之有者安在?而海自若也!
《笔谈》记登州海市事,往往类此。余因始信。
噫嘻!秦之阿房,楚之章华,魏之铜雀,陈之临春、结绮,……突兀凌云者何限!运去代迁,荡为焦土,化为浮埃——是亦一蜃也。何暇蜃之异哉!
海市蜃楼,这种瞬息万变、奇异神秘的自然景观,见之者甚少,描摹者寥寥,以“说”体名篇者,更属罕见。林景熙的《蜃说》将耳闻、目见、感慨巧妙地融合起来,既描写了亲眼所见的蜃景,又抒发了国家兴亡之慨,读来自然而又曲折,生动而有深度,是一篇富于特色的山水游记散文。
文章开始,先写读《汉书·天文志》中“海旁蜃气象楼台”的记载,表示“未之信”,从反面落笔,既自然、恳切,又为下面写所见蜃景作了有力的反衬。接下来详述所见海市蜃楼的情景。时间是庚寅年即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春末,地点在浙江东海之滨的仙口(今浙江平阳县东),具体情景是:一天正吃午饭,家僮跑来报告海上出现怪事,本地父老也很诧异,作者便惊骇地出了门,正巧一位姓陈的主人派人前来邀请他(古楚相陈轸封颍川侯,故后人有以颖川代表陈姓之说),于是大家同登海边聚远楼眺望奇景。这一段描写,突出人们怪、异、骇的反应,气氛紧迫,行动快速,情节逼真,不仅为进一步写景作了铺垫,多种人物无疑也是作者所述的见证人。
紧接着,作者以浓墨重彩,分三个层次描摹蜃景。先是宏伟的山景:只见浩渺的大海中,矗立者如奇峭的山峰,连绵者如重叠的山岭,横列者如险峻的峰峦,飘忽不定,时隐时现,过了一会儿,海上又骤然涌现城廓楼台的建筑稠密之区。其中有佛寺道观,三门巍峨,鼓楼翼列两侧,檐角飞耸,历历在目。其建筑之精美就是极尽鲁班的技艺也不能超过。这是写海市的山景、楼台之景,突出其景物的奇特和逼真形象。第三层写蜃景的变幻之美,或立如人,或散如走兽,或列如旌旗,或形如罈瓮器物。形状诡异,不可名状,变化莫测的万千蜃景,直至申时(下午三时至五时)才渐渐消散而去,大海又和平时一样了。文章至此,忽然笔路一转,又联系沈括的《梦溪笔谈》加以验证说:“余因是始信”,这样就与开头的“未之信”相照应。不仅使文势曲折起伏,而且增强了真实感和说服力。
文章最后一段,乃是借题发挥,借自然以论人事,发出了非比寻常的感慨。作者既末因机遇难逢而自得,也不为看到奇妙蜃景而陶醉,更非因印证史籍而满足,而是对历史发出感慨:不论秦始皇营建的阿房宫、楚灵王营建的章华台,还是曹操营建的铜雀台和陈后主的临春、结绮二阁,它们尽管豪华、雄伟,然而时过境迁,都已化为焦土尘埃,这不也是一大蜃景吗?哪有闲工夫为蜃楼幻景表示惊异呢?作者由登楼观海而至于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从记载中的蜃楼、亲眼见的蜃楼写到千古帝王的楼台,联想自然、贴切。其中把人间的繁华比作蜃楼虚幻,隐含着对宋朝覆亡的深切感慨。
文章写景抒怀,自然畅达,真切深沉,曲尽其意,将山水散文赋予“说”体特点,读来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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