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说京师翠微山
龚自珍
翠微山者,有籍于朝,有闻于朝,忽然慕小,感慨慕高,隐者之所居也。
山高可六七里,近京之山,此为高矣。不绝高,不敢绝高,以俯临京师也。不居正北,居西北,为伞盖,不为枕障也。出阜城门三十五里,不敢远京师也。僧寺八九架其上,构其半,胪其趾,不使人无攀跻之阶,无喘息之憩;不孤巉,近人情也。与香山静宜园相络相互,不触不背,不以不列于三山为怼也。与西山亦离亦合,不欲为主峰,又耻附西山也。草木有江东之玉兰,有蘋婆,有巨松柏,杂华靡靡芬腴。石皆黝润,亦有文采也。名之曰翠微,亦典雅,亦谐于俗,不以僻俭名其平生也。
最高处曰宝珠洞,山趾曰三山庵。三山何有?有三巨石离立也。山之盩有泉,曰龙泉,澄澄然渟其间,其甃之也中矩。泉之上有四松焉,松之皮白,皆百尺。松之下,泉之上,为僧庐焉,名之曰龙泉寺。名与京师宣武城南之寺同,不避同也。寺有藏经一分,礼经以礼文佛,不则野矣。寺外有刻石者,其言清和,康熙朝文士之言也。寺八九,何以特言龙泉?龙泉迟焉。余皆显露,无龙泉,则不得为隐矣。
余极不忘龙泉也。不忘龙泉,尤不忘松。昔者余游苏州之邓尉山,有四松焉,形偃神飞,白昼若雷雨。四松之蔽可千亩,平生至是,见八松矣。邓尉之松放,翠微之松肃;邓尉之松古之逸,翠微之松古之直;邓尉之松,殆不知天地为何物;翠微之松,天地间不可无是松者也。
这是一篇写翠微山的记叙文。今天的翠微山在北京西郊石景山区内,与平坡、卢师二山构成西山八大处风景区。但作者笔下的翠微是兼括平坡的。
影视里有所谓性格片,游记里也未尝没有性格景,本文就是一例。
作者说翠微山之高可六七里,是由于“不敢绝高以俯临京师”:山之在阜城门外三十五里,是因为“不敢远京师”;山顶山腰山脚之遍造僧寺,为的是使游人不无喘憩之地,以“近人情”;翠微与香山、西山保持独立的地位,既不愿为主,又耻于依附;山名“翠微”,既不违俗,又不失典雅。在地理概况的简述之间,竟把忠臣、仁者、君子、达人的性格,赋予翠微一山,写得亦庄亦谐,妙趣横生。同时,长松巨柏、玉兰蘋婆、花光石影,亦随作者的大笔装点翠微,完成一幅大写意苍山古寺图。
说翠微,作者言及山顶的宝珠洞、山脚的三山庵和山腰的龙泉寺,然略其洞、庵,仅说龙泉寺;寺在泉之上、松之下。寺名龙泉,与京师宣武城南之寺同名,但同得坦然,反映了作者我行我素的性格。“寺有藏经一分,礼经以礼文佛,不则野矣”,在作者看来,佛寺也似乎重视兼备文质;佛寺在翠微者八九,何以独说龙泉?作者唯一的理由是:“龙泉焉。”表出隐者犹如医治病者,作用不同,用心无异。作者不忘龙泉,尤不忘龙泉之松,于是屏除其他,只说松。至此,作者先后两次大刀阔斧,斫蕃伐芜,出人意想地又“舍近求远”,牵扯邓尉之松,摹其形态,状其声响,以与翠微之松对比,大放大收,非文章巨匠,不敢措手:作者以为邓尉之松乃古之隐逸之士,翠微之松乃古之忠直之臣;又使两山老松性格化了!而隐逸之士可以不关心天下,天下却不可无忠直之臣。翠微之松与翠微之山的性格前后呼应,一脉相通了,文章至此戛然而止。作者写景写心、写物写情,正如他一手画方、一手画圆而完成于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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