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光:雁山观石梁记
李孝光
予家距雁山五里,岁率三四至山中,每一至,常如遇故人万里外。
泰定元年冬,予与客张子约、陈叔夏复来。从两家僮,持衾稠杖屦。冬日妍燠,黄叶布地。客行望见山北口立石,髡然如浮屠氏,腰隆起,若世之游方僧自襆被者,客冁然而笑。时落日正射东南山,山气尽紫,鸟相呼如归人,入宿石梁。石梁拔地起,上如大梯,倚屋檐端;下入空洞,中可容千人;地上石脚空嵌,类腐木根。檐端有小树长尺许,倒挂绝壁上,叶著霜正红,始见谓是踯躅花,绝可爱。梁下有寺,寺僧具煮茶醅酒,客主俱醉。月已没,白云西来如流水;风吹橡栗堕瓦上,转射岩下小屋,从瓴中出,击地上积叶,铿镗宛转,殆非世间金石音。灯下相顾,苍然无语。夜将半,设两榻对卧。子约沾醉,比晓,犹呼其门生,不知岩下宿也。
山水游记,或模山范水,或借山水言理,或缘山水明志,虽都写观山赏水,各有不同旨归。李孝光的《雁山十记》,十记的意趣也各有不同。《观石梁记》即以泰定元年(1324)冬一次游石梁的过程,写自己恬静淡泊的情怀。
雁荡山距李孝光家仅五里,他每年都要到山中三四次,“每一至,常如遇故人万里外”,相距甚近,相见频繁,还如万里外与故人相遇,情深意厚,自可想见。视雁山为故人,则山水情趣,自然和自己融洽如一了。
作家写石梁,既是远离尘嚣的静境,又是别具情趣的人境,将自己的社会理想、人生观念融注入客体。这里的立石,是“髡然如浮屠氏,腰隆起,若世之游方僧自襆被者”,僧人秃顶,“腰隆起”,佝偻如老人,似背着个被褥包袱。在冬日照耀下,遍地黄叶的衬托下,这“游方僧”似漫步于方外之境,可是寂静之中又似乎感受到生命的律动。这里的鸟鸣,无喧闹之势,无嘈杂之声,真是“鸟鸣山更幽”。在落日光下,暮蔼之中,紫气氤氲的氛围中,“鸟相呼如归人”,山间岑寂,可又跳动着生命的活力。这里的石梁,高大空旷,纯然是无人之境,且给人以落漠息虑之感,可是绝壁上倒挂着的杜鹃花,灿然焕采,沉寂的境地闪出鲜丽的光采。这里的月夜,“白云西来如流水”,则较之白天更为清静,可是橡栗堕落,“铿镗宛转”之声,既打破了原先的寂静,又反衬了环境的静穆,使冷静的境地进射出绝妙的音响。
作者写这次游石梁,同行的有两位朋友、两个家僮,共五人,可是沿途无一言议论,无一语感叹,仅“客冁然而笑”以显示反应。到山寺后,有僧人接待,有主客对饮,竟至“客主俱醉”,可是仍然是“灯下相顾,苍然无语”。作者不以人物言语写观感、发议论,而将内心感受不露痕迹地体现于所写景物上。这既显得含蓄蕴藉,又能触发读者的神思,且与作者借景寓意的意图相表里。
本文虽然是寄情于景,寓意于物,可是仍不失游记的体式,按照时移景迁记叙游踪,由白天到日暮,由入夜到月没,由夜半到天晓,时序分明,脉络可辨。
李孝光早年隐居雁荡山五峰下,且自号“五峰”,可见他是以林泉自喻,因而石梁也就成了他自身品格和情趣的载体和喻体。唯其身为隐士,他才景慕如此静谧的境界,向往恬淡闲适的生活,显示了对宦海官场的鄙弃。但他又不是心如枯井,风波不兴,情同槁木,寸芽不发,在静穆之中仍潜藏着一股活力,郁勃着一种生机,他看到石的有趣,鸟的相亲,花的可爱,友的情谊。他于元至正三年(1343)应诏入京,官至文林郎秘书丞,正是这种积极用世之心不泯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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