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国语·优施教骊姬谮申生》原文鉴赏
优施教骊姬夜半而泣谓公曰:“吾闻申生甚好仁而强,甚宽惠而慈于民,皆有所行之。今谓君惑于我,必乱国,无乃以国故而行强于君①。君未终命而不殁②,君其若之何?盍杀我,无以一妾乱百姓。”公曰:“夫岂惠于民而不惠于其父乎?”骊姬曰:“妾亦惧矣。吾闻之外之人言曰:为仁与为国不同。为仁者,爱亲之谓仁;为国者,利国之谓仁。故长民者无亲,众以为亲。苟利众而百姓和,岂能惮君?以众故不敢爱亲,众况厚之③,彼将恶始而美终,以晚盖者也。凡民利生,杀君而厚利众,众孰沮之④?杀亲无恶于人,人孰去之?苟交利而得宠,志行而众悦,欲其甚矣,孰不惑焉?虽欲爱君,惑不释也。今夫以君为纣,若纣有良子,而先丧纣,无章其恶而厚其败。钧之死也⑤,无必假手于武王,而其世不废祀至于今,吾岂知纣之善否哉?君欲勿恤,其可乎?若大难至而恤之,其何及矣!”公惧曰:“若何而可?”骊姬曰:“君盍老而授之政。彼得政而行其欲,得其所索,乃其释君。且君其图之, 自桓叔以来⑥,孰能爱亲?唯无亲,故能兼翼⑦。”公曰:“不可与政。我以武与威,是以临诸侯。未殁而亡政,不可谓武,有子而弗胜,不可谓威。我授之政,诸侯必绝;能绝于我,必能害我。失政而害国,不可忍也。尔勿忧,吾将图之。”
骊姬曰:“以皋落狄之朝夕苛我边鄙⑧,使无日以牧田野,君之仓廪固不实,又恐削封疆。君盍使之伐狄,以观其果于众也,与众之信辑睦焉。若不胜狄,虽济其罪,可也;若胜狄,则善用众矣,求必益广,乃可厚图也。且夫胜狄,诸侯惊惧,吾边鄙不儆,仓廪盈,四邻服,封疆信,君得其赖,又知可否,其利多矣。君其图之!”公说。是故使申生伐东山,衣之偏裻之衣⑨,佩之以金玦。仆人赞闻之⑩,曰:“太子殆哉!君赐之奇,奇生怪,怪生无常,无常不立。使之出征,先以观之,故告之以离心,而示之以坚忍之权(11),则必恶其心而害其身矣。恶其心,必内险之;害其身,必外危之。危自中起,难哉!且是衣也,狂夫阻之衣也(12)。其言曰:‘尽敌而反。’虽尽敌,其若内谗何!”申生胜狄而反,谗言作于中。君子曰(13):“知微。”
【注释】 ①强:暴力。 ②未终命:未终王命。 ③况:更加。 ④沮:破坏。 ⑤钧:同“均”。 ⑥桓叔:献公的祖父。⑦翼:地名,今山西翼城县东南,原为晋国的都城。兼翼,晋昭侯与桓叔以及他们的子孙为争夺翼,多次互相杀戮,最后晋献公得到了翼。 ⑧皋落狄:是东山的外族人。苛:扰。 ⑨偏裻(du笃):衣缝偏在一边。 ⑩仆人:官名。赞:人名。 (11)坚忍:指金玦。 (12)狂夫:方相氏,官名,是周代掌管驱疫的。 (13)君子:作者自称。
【今译】 优施叫骊姬半夜时哭着对晋献公说:“我听说申生非常好仁而且又很倔强,非常宽惠而且对百姓慈和,这都是有目的而做的。如今他说您被我迷惑,一定会使国家混乱,可能借口为了国家的缘故要对您施加暴力。您仍是国君还没死去,您如何对待这事呢?何不杀了我,不要因为一个小妾而使百姓变乱。”晋献公说:“哪能爱百姓却不爱自己的父亲呢?”骊姬说:“我也怕这样。我从外面的人那儿听说:讲仁爱和为国家不同。讲仁爱的人,把爱亲人叫做仁;为国家的人,把对国家有利叫做仁。所以统治百姓的人不顾私亲,以众人为亲人。假如对众人有利而且能同百姓和睦相处,哪还能怕国君呢?由于众人的缘故不敢爱自己的亲人,众人会更加拥护他,他将以做坏事开始而以做好事终结,用后来的善举掩盖从前的恶行。人都是指望着对他们有利的条件以求生存,杀死国君而对众人有很大的好处,众人谁会破坏这事呢?杀死自己的亲人而对别人没坏处,哪个人会离开他呢?假如相互有利而且能得欢心,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而众人又高兴,这是最顺心的事了,谁能不被这种事所迷惑呢?虽然想要爱君,也解脱不了这种迷惑。如今假设把您比作商纣王,如果商纣王有一个好儿子,而纣又早死了,就不会那么大张旗鼓地谴责他的罪行,渲染他的败亡了。同样是死,就不需要借武王之手杀死他,而且他的后代也会不断地祭祀他直到现在,我们又哪能得知商纣王的好坏呢?您想不担心,怎么可能呢?假如等到大难临头再担心,又怎么来得及呢?”晋献公害怕地说:“怎么办才好呢?”骊姬说:“您何不自称年老而把政权交给他。他得到了政权而按着他想做的去做,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东西,大概就能放过您。而且您好好想想,从桓叔到现在,谁能爱自己的亲人呢?正因为不爱亲人,所以才能兼并了翼。”晋献公说:“不能给他政权,我依仗武力和权威,所以才能统率诸侯。人没死就失去了政权,不能说是武,不能胜过自己的儿子,不能说是威。我把政权交给他,诸侯必定和我断绝联系;能和我断绝联系,一定就能伤害我。失去政权而危害国家,这是不能容忍的。你不必忧患,我将想办法处理这事。”
骊姬说:“由于皋落狄的人每天骚扰我国边境,使我们哪天也不能在田野中牧马,您的粮仓本来就不充实,恐怕又要削减固有的国土。您何不派申生去征伐皋落狄,以观察他与众人的关系到底怎样,看一看民众是否确实与申生和睦。如果他没有战胜皋落狄,即使以此作为他的罪过,也是可以的;如果他战胜了皋落狄,就说明他善于任用众人,他的要求一定会越来越多,就应该更深一步地想办法对付他。再说战胜了皋落狄,会使诸侯震惊害怕,我国的边境没有了兵儆的威胁,粮仓充实,四邻服从,边境之内定定,您从中得益,又知道了申生到底如何,这么做好处太多了,您赶快拿主意吧。”晋献公很高兴,所以就派申生去讨伐皋落狄,给他穿衣缝偏在一边的衣服,给他佩戴用金做成的玦。仆人赞听说了这件事,说:“太子危险了啊!国君赐给他稀奇的东西,稀奇之中会生出怪异,怪异会产生反复无常的事,反复无常就会使他不能被立为君主。派他出征,是要先观察他,所以用偏缝之衣告诉他离心,用金子制成的玦示意他诀别,这就是讨厌他的心志而要伤害他的身体。讨厌他的心志,一定在内心里谋划着如何使他陷入危险的境地;伤害他的身体,一定使他在外面临于危难。危险从宫中出现,难以避免啊!而且这种偏缝之衣,穿之前要请驱疫的官诅咒,诅咒的话说:‘彻底消灭敌人而返回来。’即使彻底消灭了敌人,怎么能对付得了来自宫中的谗言呢!”申生战胜皋落狄回来,谗言在宫中出现。君子说:“仆人赞知道幽深精微的道理。”
【集评】 清·储欣评《国语选》:“劫之以其所必不从,况之以其所不得不信。毒哉优也!恨不生拔其舌。”
民国·秦同培《国语评注读本》:“上两段记骊姬之言,说得假仁假义,描写毒妇情态何等亲切。中段献公对答之辞,虽言之近理,不知适中其奸。末幅仆人赞之言,识见极敏锐。收笔以‘知微’两字称之,亦轻灵,亦深刻,反映上文,无限精彩。”
【总案】 语言是一种艺术,谗言也有谗言的艺术。优施教授的骊姬,不愧为谗言大师。首先,她选择了最佳时机,“夜半”正是她与晋献公情意缠绵之际。其次,她恰当地应用了进谗的方式,以眼泪来引起怜爱和信任。骊姬也熟练而精湛地运用了进谗的方法,她的目的是要借晋献公之手除掉申生,所以先要使晋献公憎恶申生,因此她处处从晋献公的利益上说话。她紧紧抓住晋献公自以为“武”、“威”,又深宠于她的心理,编造了申生诋毁献公的话,并以“杀我”这个夺晋献公之爱的主意进行挑唆,并故意激怒他。接着她不厌其烦地对晋献公阐明“长民者无亲”的道理,并以纣王与晋献公本身一反一正的事例加以证明,来打动晋献公之心。此后,骊姬又以反语暗示献公,用激将法使晋献公终于下定了除掉申生的决心。骊姬在巧妙地将自己的意志移植给晋献公之后,趁机说出了早已谋划好的处置申生之法,派申生去征讨外族人,以寻其罪。为了使晋献公能够接受,她动之以利,因为“其利多矣”,晋献公必然要接受。正因如此,虽然从地位上看,献公是君,骊姬是妃,献公具有绝对权威,但是骊姬却以如簧之舌,使晋献公对她的话由似信非信,到被打动,直至深信不疑,玩献公于股掌之上,取得了实际意义上的支配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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