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繁钦书
曹丕
披书欢笑,不能自胜,奇才妙伎,何其善也。顷守宫王孙世有女曰琐,年始九岁,梦与神通,寤而悲吟,哀声激切,涉历六载,于今十五。近者督将具以状闻。是日戊午,聚于北园,博延众贤,遂奏名倡。曲极数弹,欢情未逞,白日西逝,清风赴闱,罗帏徒祛,玄烛方微。乃令从官,引内世女,须臾而至,厥状甚美,素颜玄发,皓齿丹唇。详而问之,云善歌舞,于是提袂徐进,扬蛾微眺,芳声清激,逸足横集,众倡腾游,群宾失席。然后修容饰妆,改曲变度,激《清角》,扬《白雪》,接孤声,赴危节。于是商风振条,春鹰度吟,飞雾成霜,斯可谓声协钟石,气应风律,网罗韶濩,囊括郑卫者也。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树,清歌莫善于宋臈,岂能上乱灵祇,下变庶物,漂悠风云,横厉无方,若斯也哉?固非车子喉转长吟所能逮也。吾练色知声,雅应此选,谨卜良日,纳之闲房。
译文
繁钦所言,令我欢笑,不能自已。奇怪的才能,高妙的技艺,是多么的完美啊。顷守宫王有女名叫孙锁,传说她九岁的时候得到神灵的传授,在睡梦中吟唱,其声哀怨婉转,已经过去六年,现在十五岁了。近来曹操听说这件事,在戊午这一日,于北园设宴聚会,广邀名流才子,请著名艺伎演奏。弹奏好多曲目,未能尽兴,日已西沉,清风徐来,帷幔飘动,秉烛未明。乃令从官,引出世女孙锁。一会儿来到,形象非常优美,不施朱粉,黑发飘飘,牙齿洁白,嘴唇红润。详细询问,善歌能舞,于是她跳起舞来裙带飘舞飞扬,眼神顾盼流光,乐曲清亮激越,节奏轻巧明快,舞步飘逸,众倡不觉起身观看,群宾不觉失去常态。然后,孙锁整容换装,改变曲度,变换节奏,时而激情澎湃的《清角》,时而飘飘揄扬的《白雪》,歌声婉转,时断时续,霎时让人感到有西风拂动枝条的柔美,春鹰啸吟秋空的清脆,飞霰结成寒霜的清泠。她的歌声真正与乐器相协和,与声律相呼应,汇集融合古乐新曲之优点。今日的妙舞、清歌,尚没有能胜过古时候善歌舞的绛树、宋臈的,又怎么能够像孙琐那样影响神灵和世间万物呢?飘逸悠悠,行云流水,行随意转,无有定方,正描述的是这样的歌舞啊!这本来是车子婉转长吟的歌喉所不能及的。我精通音律,难得如此妙音,恭谨地选择良辰吉日,纳孙琐为妾。
赏析:言词华茂构思巧,描述歌舞第一声
曹丕的《答繁钦书》是一篇书信体散文,辞极绮丽,近于辞赋,在曹丕所作文章中别具一格。建安二十一年(216年),繁钦(?—218年),字休伯,颍川(今河南许昌市东)人。以文才机辩,得名于汝颍间,长于书记,尤善为诗赋,其所与太子书记喉转意率皆巧丽,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三年(218年)卒。有集十卷,今存《繁休伯集》辑一本一卷。其中《槐树诗》当吟邺宫文昌殿前之槐。任丞相主簿期间,从曹操南征孙权,曹丕留守谯郡。当时都尉薛访有一名叫作车子的歌女,年近十四岁,繁钦得知后作《与魏太子笺》向曹丕推荐,书中盛赞一位名叫车子的歌女“能喉咐引声与笳同音”,“潜气内转,哀音外激,大不抗越,细不幽散,声悲旧笳,曲美常均”。曹王读其信后认为“虽过其实,而其文甚丽”,乃作书以答。虽为书信,实亦记事。
作为答信,曹丕在开篇便写道:“披书欢笑,不能自胜,奇才妙伎,何其善也。”一般书信中的客套之言全无,正是因为他展开繁钦的书信,读后极为高兴,觉得繁钦信中写到的歌女车子的音乐才艺十分高妙,心情兴奋、激动。
由此,曹丕想起近日督将提及的守宫王孙世之女孙琐,于是向繁钦记述了孙琐的一次表演。此处先写“顷守宫王孙世有女曰琐”,又写“涉历六载,于今十五,近者督将具以状闻”。似乎在语序上有些颠倒不轻,却显出了曹丕急于向繁钦叙述孙琐其人的心情。是日戊午,曹操设宴北园,命孙琐献歌舞,歌舞一起,众宾失度。信中自是详细的描写了孙琐表演歌舞时的情景、场面,然后曹丕写下了一段议论与赞叹之言,说自己“练色知声”,遇此贤姝,欲“纳之闲房”。那么这位让曹丕如此喜爱与欣赏的孙琐究竟有怎样的歌舞才艺呢,我们仔细地来看看。
文章通过对女子孙琐歌声之美妙的叙述,表达了作者对音乐的理解:人为的模仿造作不及天生自然的优美。但作者却并不急于开篇点题,而是先写繁钦所言令我欢笑不已,感受到奇才妙伎的美妙,然后引出自己要介绍的一位才艺更为美妙的歌女孙琐。接下来作者运用纯熟的写作手法,将这一歌女的曼妙歌舞写得波澜起伏、妙趣横生。欲写孙琐,先从她的有关传闻写起,言其九岁之时“梦与神通,寤而悲吟,哀声激切”。此一波澜,使所述之人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为下文描写其歌技之高超埋下伏笔,同时也吸引读者急切地想亲睹此歌女之风姿,领略她的风采,感受她的艺术魅力。但作者挑起读者的欲望之后,并不急于展现这一极具神秘色彩的人物,而是就此打住,用舒缓的笔调写其北园设宴。此二波澜,看似与文章主题关系不大,但却是在为孙琐的正式出场作铺垫,“博延众贤,遂奏名倡”,但“曲极数弹,欢情未逞”,眼看夕阳西下,晚风徐拂,月上柳梢,但歌舞数曲后,宾主仍不能尽欢。曹操设宴,所请艺伎理应才能出众,但是这些艺伎从正午表演到黄昏,仍不能让众人尽兴。这种欲扬先抑的手法似乎在赋中颇为常见,曹丕在此借用赋体手法更加充分的表现了内容,也暗示了关键人物的出场,这里用名倡表演烘托还未出场的人物,更使人们心中的期待加深了一层,也在人们心中引发一种至精至美、璀璨夺目的想象。
殷切的盼望,终于得到满足,孙琐正式登场了,“乃令从官,引内世女”。先绘其形容,“素颜玄发,皓齿丹唇”,一语点尽其美妙芳颜。再写正式表演,“提袂徐进,扬蛾微眺”,含羞少女的美丽形态如在眼前,让人爱怜不已。待其轻舞微吟,更使“众倡腾游,群宾失席”,引得“欢情未逞”的众倡不觉起身观看,群宾不觉失去常态,这就呼应了前面所写的孙琐自小得神仙点拨的与众不同,赞扬了孙琐舞蹈之优美动人。此处作者并未直言其歌声如何美妙,却是借歌手、来宾的反应,从侧面刻画出孙琐艺技的巨大艺术震撼力,足以使众歌手为之腾游,其歌声之美妙怕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吧。此一高潮。待到她“修容饰妆”后“改曲变度,激《清角》,扬《白雪》,接孤声,赴危节”。刹那间,让人感觉像有西风拂动枝条的柔美,春鹰啸吟秋空的清脆,飞霰结成寒霜的清泠。从听觉、触觉、视觉,用通感手法形象摹写出音乐带给人们的美妙感受,仿佛四季也变得神魂颠倒,时春时秋,整个时空都浸泡在美妙的音乐声中,给人“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纯美享受。声乐美的感受都具象化了。这一句赞赏之言将孙琐的歌唱才能夸到了极致,说她的歌声与乐器相协和,与声律相呼应,汇集融合古乐新曲。这几句进一步体现了曹丕散文在用词上十分讲究,卞兰在《赞述太子赋》中写道:“窃见所作《典论》及诸赋颂,逸句烂然,沉思泉涌,华藻云浮,听之忘味,奉读无倦。”即写出了曹丕在文赋创作上的辞藻华美,绮靡婉丽的共同特点。至此,文章的描写达到了最高潮。
“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树,清歌莫善于宋,岂能上乱灵祇,下变庶物,漂悠风云,横厉无方,若斯也哉?固非车子喉转长吟所能逮也。”今日的妙舞、清歌,尚没有能胜过古时候善歌舞的绛树、宋臈,又怎么能够像孙琐那样影响神灵和世间万物呢?如此比较看来,孙琐的才能怕是薛访的歌女车子也不能赶上的吧。南朝陈徐陵《杂曲》:“碧玉宫伎自翩妍,绛树新声最可怜。”唐张《游仙窟》:“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琴,对之羞死。”清吴伟业《圆圆曲》:“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据说魏武时之宫女,绛树表演时,可同时演唱两支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使二人听之,此两声皆不乱也。比喻技艺神奇!曹丕曾在《叙繁钦》中记述繁钦写给他的信笺:“钦笺还与余,盛叹之,虽过其实,而其文甚丽。”这一处正是写曹丕自认孙琐胜过“喉转长吟”的车子,因而说繁钦所述车子的才能文辞华丽却有些言过其实。曹丕对于孙琐的才能相当欣赏,以至于想要纳孙琐为妾氏:“吾练色知声,雅应此选,谨卜良日,纳之闲房。”曹丕其人多才多艺,晓诗文、通音律,前面的描写和此处的叙述表现出了曹丕的作为王公贵族的富贵之气,欲纳孙琐为妾的行为也表现出了他在建安时期充满浪漫情调的闲适生活。
经作者步步渲染、层层铺垫后,孙琐的形象由远及近,由朦胧而清晰,全盘展现于读者面前,人们的审美期待终于达到豁然开朗的艺术境界,使人充分感受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审美体验,令人拍案叫绝。
全文层层铺叙的描写,三处波澜、两处高潮的运用,恰似钱塘潮,一潮退去,一潮又来,使人期待,令人陶醉,充分展现出作者的艺术才华,作品的艺术魅力也随之升华。最后,作者又有一段评语,提出“若斯也哉?固非车子喉转长吟所能逮也”的论点,表明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其前面对孙琐艺技的成功描写,使人充分感受到音乐的巨大魅力,自然会引起人们的共鸣,使得人们极易认同其艺术观点。描写为议论服务,在这里达到完美的体现。
此文多用四言骈语,音节铿锵,朗朗上口,代表了曹丕散文的最高水平,正如谭家健所言,曹丕此书“不但夸耀自己所纳歌伎比繁钦所欣赏者水平更高,而且自己文章也比来信更华美”,对后朝骈文之盛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品评人物文章、乐舞声色是魏晋时期较为普遍的社会风气,而曹丕的《答繁钦书》文辞富丽生动,佳句迭出,堪称魏晋时期此类文章中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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