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童话《周 锐·蚊约》鉴赏
周锐
一
这只远得迷西亚蚊子,跟随我整整十年了。我曾养过一条狗,也是我在任驻远得迷西亚大使时收留的,但它只跟了我五年半,因为后来我调任驻牙打牙大使,狗不能上飞机。可是蚊子就要自由灵活得多了,尽管机场并没有准许旅客携带蚊子的规定。
十年前的一个休息日,我在远得迷西亚的丛林中寻找猎物。几千只蚊子包围了我——我成了它们的猎物。但我是这么考虑的:如果我终于能打到一头马鹿或者一匹野山羊,那么我的付出还是值得的。遗憾的是马鹿什么的一直没露面,而蚊子对我的兴趣却不断增强着,终于使我难以忍受了。
“滚开!”我挥着手,用远得迷西亚语大声喝道。
它们也许没听懂,不,也许听懂了装不懂,竟毫无退缩之意。
正在这时,我听见一阵雄浑的飞行声自远而近,天呀,飞来了一只蚊子王——我这样称它是因为它的身躯几乎赶上蜻蜓那样大了。
我惊慌地举起猎枪,向这可怕的蚊子瞄准。可它毫不理会,很轻捷地便拢近我身边,使我的猎枪无法射击了。
它绕着我兜圈子,一圈又一圈。“像个食客在巡视为他备好的盛宴。”我紧张地想。这蚊子此时的飞行姿势很奇特,它忽左忽右地倾侧、摇摆着,像是挺有规范。我记起我曾从一本知识杂志上读到:蜜蜂会用各种姿势的舞蹈传递信息。那么,蚊子也有它们的舞蹈语言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这蚊子又正在表达什么意思呢?
我忽然发觉,原先缠扰着我的那一大群蚊子已开始悄悄离去。
啊,很明显,是蚊子王把它的同类们赶跑了。它的舞蹈语言应该是一种警告,一种勒令,一种实力的威胁。使我的猜测进一步得到证实的是:有几只对我恋恋不舍的蚊子遭受了惩罚,蚊子王像歼击机一样直冲过去,把这些不识相的家伙当空击落。
我竟受惠于一只蚊子的拯救和保护,真不可思议呀。我一路走出丛林,这只大蚊子便一路在我头顶盘旋着,于是再没有其他蚊子和别的飞虫敢来近身了。直到我坐进停在丛林边的汽车,这蚊子还在车窗外飞舞。
“谢谢啦,朋友!”我朝它做个亲切的手势,便踩动油门,把车开走了。
二
晚饭后,我照例和同事们坐到葡萄架下乘凉。我们的使馆武官,虽是军人,却很健谈,他善于用新近得到的奇闻弄得大家目瞪口呆;一边朗朗地说着,一边信手拍打着蚊子,从他那硕壮的肉体上不时发出响亮的“啪啪”声。
忽然,武官停止了叙述,向我表示诧异:“今晚你显得并不那么手忙脚乱,在这专门出产蚊子的远得迷西亚,真是怪事!蚊子咬我们,却不咬您。您是涂了什么高效驱蚊剂,还是——”他捡了一句外交用语来开我的玩笑,“还是和蚊子签订了什么互助互惠的双边条约?”
大家笑了。我这才感到,蚊子们确实不再光顾我了。我立刻想起丛林中的情景。难道那蚊子王尾随而来,还在悄悄地庇护着我?
过一会儿我起身解手,果然在厕所昏黄的灯光下又见到了它。
“你辛苦啦。”我打招呼道。
那蚊子似乎缩小了一些。事实上它是饿瘪了,腹腔已呈半透明状。它仍然绕着我转圈,但越来越贴近我的肌肤,显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愣了愣,随即便领会了。“没问题,你可以享用我的血液。这对于我当然是损失,但今天如果没有你,我的损失将会增加十倍、二十倍。所以,这是你应得的一份儿,来吧!”
我看到那蚊子兴奋得直发颤……
“慢!”我想到该给它的享用指定一个合适的位置。外露的部位,叮得红肿很不雅观;隐蔽的部位,脱衣服又麻烦。“耳朵后面,怎么样?”我建议道。
那蚊子到我耳后视察了一下,又飞开了。
我明白了:这地方太瘠薄了,血脉不旺。“那么,到我后脖颈上来吧,这就要丰腴多了。”
蚊子满意了。
“哎哟!”我心甘情愿地挨了好厉害的这一口。
三
第二天晚上,在提供了整日的服务后,这只特异的蚊子又来领取报酬了。还在昨天那个时间,还在原来那个部位……
于是,每天每天,这种绝无仅有的交易定时、定点、定量地持续下去。
在夏季,在人们须与蚊虫作不懈的搏斗的残酷的夏季,我生活得令人羡慕。但我不便向别人透露自己的经验,你想想,一位堂堂大使竟与一只蚊子关系暧昧,这会招来异议的。
不过,我的奇遇也给我带来一些麻烦。
每天晚上,七点半,不管我正在干什么——如果我在淋浴,必须马上关掉龙头;如果我在下棋,必须向对手请假……我得准时地在一个不为人所见的地方,承担我的条约义务。否则的话,耽误了那蚊子进餐,它就会惩罚性地乱叮乱咬,那可就痛苦难当了,就像打针时遇上了个火气十足的护士。
那时候我正在同一位美丽的远得迷西亚女郎恋爱着。我们一星期见一次面。可是由于这蚊子的关系,我不得不在情语绵绵之际,一次又一次看着表。
“怎么,亲爱的,”那女郎高高地扬起她的柳眉,“你还有别的约会吗?”
“这……”我支吾着,“可以这样说吧。”
“跟谁?也是一位女性吗?”
“可以这样说吧。”因为我想起只有雌蚊子才吸血。
为了保证那蚊子准时用餐,我们甜蜜的幽会每次都被硬行中断。
“到了秋天,最迟到冬天,到了蚊子再不能咬人的时候,就再不会有这样叫人不愉快的事了。”我总是这样安慰远得迷西亚女郎。但她丝毫不能理解季节和蚊子对于爱情的作用,还没到秋天,她就和我正式断交了。
四
进入秋天以后,蚊子果然少得多了。但我那位蚊子伙伴仍然生活得好好的,胃口也和以前一样。这就使我重新盘算起来:如果不再雇用它的话,我每天丧失的血液大概已不会多于付给它的报酬了吧?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开始企图尽力摆脱它。
我曾经在参加大洋演习的潜水艇里躲了整整一星期。但当演习结束时,我发现我的灾星已在军用码头旁边迎候着我了。当晚,它毫不含糊地向我索取了七倍以上的报酬(大概还包括一些“利息”),吸得我头昏眼花。
它不怕任何蚊香,而且反应极其敏捷,我要对它下手只会自讨苦吃。
终于,北风送来第一片雪花,严冬来临了。在雪夜里,我打开窗户,呼吸着清新凛冽的空气,心情像过节般愉快。但那只蚊子又准时地出现在我面前,翅膀上闪烁着雪的晶粒。天哪,它竟是一只不需要冬眠的蚊子!
也许远得迷西亚的冬天还不够冷,我立即向本国外交部长提出申请,要求调到冷得没人去的牙打牙国当大使。牙打牙是北冰洋岛国,自从它作为一个岛钻出洋面以来,岛上还没出现过一只昆虫。而我的蚊子伙伴毫不犹豫地与我同机上任,成为该岛第一只活虫。
天哪,尽管我已一万个不愿意,但我仍然得像一开始时那样,天天喂养着这只蚊子。仍然是定时、定量,保证供给,甚至在我代表国家进行紧张的大使级谈判时也不例外——
“尊敬的先生,”我义正辞严地向对方大使表态,“关于贵国代表提出的有碍我国利益的一系列解决方法,我国政府的态度是极其明朗的,坚定不移的,不容误解的……”我飞快地看一下表,“我国政府要求,不,我本人要求:休息片刻再继续谈判。”
坐在我旁边的副大使急忙拉拉我,悄声说:“我觉得,为了国家的尊严,您应该立即反应,给予毫不含糊的正面驳斥!”
我进退两难,“这样吧,我授权给你,五分钟内你可以代理我的职务。……”
我不得不令人惊讶地暂时退出这一重大国际事务,去同一只蚊子进行痛苦的会晤。
耻辱啊!耻辱啊!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我,比蚊叮的直接痛苦要难熬得多,深沉得多。
可是,太晚了,为什么我没在与这蚊子结交的当初,就意识到这种结交只会给我带来耻辱呢?
五
十年过去了。本来十分强壮的我,现在变得虚弱不堪——不仅仅是由于血液的逐日流失,精神上的长期抑郁是摧毁我的健康的重要原因。本来提供给那蚊子享用的部位——当年还算丰腴的我的后脖颈,现在只剩一层皮了,我不得不准许它在我身上一步步地开发其他区域: 胳膊、大腿、肚皮……
终于,我的健康状况已不再能胜任驻外使命,我被调回了国内(当然那只远得迷西亚蚊子仍然影子般地跟了来)。外交部照顾我,在礼宾司给我安排了一个专门只负责与外宾握手的职务。
那天上午,来了十二批外宾,我站在门口,一一握手,一共握了三百六十四位。刚想歇口气,又一辆轿车开来了。我只好再次上前伸出我的手。没想到从车内钻出两个人,他们一把将我抓了进去,车子立刻开跑了。
我惊慌地打量这两个人,他们戴着口罩和墨镜,浑身上下遮蔽得严严实实。于是我作出判断:我被匪徒绑架了。
可是这辆轿车驶入了卫生部大门,一直到了部直属医院。我立即被关进隔离病房。医生告诉我:“我们发现,在今天上午同您握过手的外宾中,有一位是弗兹病患者。弗兹病毒是世界上最危险的病毒之一,它能破坏人们对疾病的免疫力,死亡率相当高……”
“你们怀疑我传染了这种病毒?”我这才悟到“绑架”的原因。
“可能性很大。”那医生严峻地点头,“我们要抽取您的血液进行培养化验,大概十天后才能得出结果。为了对国民的健康负责,在这之前您不能和外界接触。”
我在隔离病房住了下来。在这儿,虽然消毒液的气味我总有些闻不惯,但我十分珍惜这极难得的清静感、安全感。那蚊子没法再来找麻烦了。
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离化验揭晓的时刻越近,我心里越是矛盾得厉害。我当然不希望染上什么弗兹病,但一想到那蚊子很可能正眼巴巴蹲在外面的门把手上等着我,我就不免黯然神伤了。唉,我终究是摆脱不了这个灾星了,除非我死在隔离病房里,死在这危险的弗兹病上……想到这儿,突然心里一动!
我去问医生:“您说过,弗兹病毒会破坏人的免疫力,那么,对动物也是这样的吗?”
医生答道:“那当然,我们在兔子和小白鼠身上做过试验。”
“那么,蚊子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医生眉毛一扬:“这问题提得有意思!蚊子的免疫力很强,它能传播疟疾、伤寒,自己却不得病。要是证实了弗兹病毒能制服蚊子这类的害虫,这将具有极大的科学价值。可是,我们医院还没有这么小的针筒能给蚊子注射病毒……”
可是我已经成竹在胸了,只要一宣布我得了弗兹病,我就建议医生把那只蚊子放进来。我要让它自己把病毒吸进肚里,我要看它死在我的面前——即使只有一丝可能。那以后,如果我还能活着出院,我要重新做一个真正的人,以战士的姿态迎接多蚊的夏季,宁愿被叮得浑身红肿,也绝不再要那种可耻的盟约……
六
十天到了。医生拿着化验单兴冲冲来找我:“可喜可贺,您可以出院了。”
“怎么?”我愣住了,“我没传染上弗兹病毒?”
“是啊,真是万幸啊!”
“不,不……”我喃喃地发了呆,“我不能就这样出院……”
“您要我们赔偿?道歉?”
我拿定了主意。“医生,请把兔子身上的弗兹病毒注射给我!”
“……?!!!”
“然后,把那只该死的蚊子放进来!”
周锐的童话作品一向以机智、幽默著称。这篇《蚊约》就充分体现了这个特点。
故事有几分荒诞:一个堂堂驻外大使(作品中的“我”),为贪图一时安逸,竟然和一只蚊子签订盟约,以致最后损害健康、影响工作,却欲罢不能,直至不惜和蚊子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故事中,大使先生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十分愚蠢、可笑的。我们从这个人物身上,也可以清晰地品味出作家在夸张、调侃的笔调背后所蕴涵的讽刺意味。故事完全是虚拟的,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样荒唐的事发生。但是,我们分明又从中分辨出了现实生活的影子,看出了现实生活极其真实的一面。而这也正是这篇童话的成功之处——寓庄于谐,寓理于情,荒诞之余,直指人性的弱点乃至卑微之处。
这样一个极其荒唐的故事发生在大使先生身上是非常自然的。也就是说,大使先生的悲剧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而根本原因就在于他贪图小恩小惠而又得过且过、优柔寡断、迂腐软弱的个性。故事一开始,当大使先生受惠于蚊子王的时候,他的思维弱点就在他的心里布下了微妙的投影,也为他后来的悲剧命运埋下了祸根。
这一点从他和蚊子王告别的举动上清晰地体现出来。“谢谢啦,朋友!”他和蚊子分手时竟然堂而皇之地称它为“朋友”。显然,此时大使先生完全丧失了是非判断。蚊子王仅仅一点点小恩小惠就让他开始善恶不分、“认敌为友”了。如果说,蚊子王毕竟帮助过他,他向蚊子王说声“谢谢”还算情有可原,那么,当蚊子王暴露了它施恩背后的真实目的时,他还心甘情愿与它合作、互助,交出自己丰腴的后脖颈供对方享用,就显得比较愚蠢,不可理喻了。
大使先生完全掉入蚊子王精心设计的陷阱后,仍然有无数次悬崖勒马、纠正错误的机会,因为他已经确确实实意识到了“麻烦”的所在。可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却依然愚蠢而又固执地坚守着和蚊子的盟约,甚至到了不惜断送爱情、改变生活的地步。
他的软弱和犹疑让他仅仅寄希望于时间和季节的变换所带来的转机。可是,当他发现,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时,他所采取的不是积极有效的面对,而是异常消极、无能的躲避。他甚至从来就没有想过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他的妇人之仁也让这只罪恶的蚊子更加肆无忌惮了。它俨然成了大使先生生活的主宰,不仅敢于对大使先生的践约之举实施惩罚(毫不含糊地索取七倍以上的报酬),而且,在大使先生申请调离之后,还不惜千里迢迢、尾随而至,继续实施疯狂的血液掠夺。可即使是这样,软弱而愚蠢的大使先生也没有勇气从根本上改变现状,而是继续消极、被动地听任事态恶化,以至于到了不惜牺牲国格、人格来维持“蚊约”的地步。
不过,大使先生残存的理智还没有泯灭殆尽。强烈的耻辱感让他开始反思,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举动。可惜,他的反思也仅止于此。在关键的行动上,大使先生依然消极、被动、愚昧、无能。所以,这样的景况竟然维持了十多年!
终于,在断送了前程和健康之后,他觉悟了,他聚集起了一点信心和勇气,想彻底摆脱那可恶的盟约。可是,他最终选择的方式竟然是和蚊子同归于尽!大使先生的软弱和无能真让人叹为观止!
童话却因此而显示了内在的、深刻的真实性。在现实生活中,一些美丽的谎言与骗局也常常以生动的面貌令人心动。许多骗子和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人性的某些弱点,以小恩小惠不断拉拢、腐蚀、诱惑,使被麻痹的人们屡屡上当。这是“蚊子们”真正可怕的地方。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么蚊子呢?蚊子也一样难以困扰那些原则性强、明辨是非、意志坚定、行为果决的人。只要我们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断完善自我的个性、修养,及时摒弃一些世俗的卑琐的心理欲望,那么,纵使诸如蚊子王之类的人手段再高明,又能奈我何?
(李学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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