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童话《[德国]弗里特里希·沃尔夫·皮库斯和海鸥莱拉》鉴赏
[德国]弗里特里希·沃尔夫
在离海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大森林,就是在白天,这里也是黑洞洞的,因此,人们把它叫做“绿色之夜”。
有一天,“绿色之夜”森林里发生了一桩不平常的事:
有一家子啄木鸟——父亲杨·皮库斯,他的妻子鲍拉以及他们的儿子皮特·皮库斯——一清早就在一棵高高的松树的树皮上忙忙碌碌地叩啄着,他们吃甲虫当早饭。突然,有一只鸟跌落在他们附近。这只鸟长着一对白色的长翅膀,胸脯也是白色的,她的嘴巴黄里带红。起初,她掉落到这棵松树的树枝上,后来慢慢落啊、落啊,最后落在森林里一块柔软的苔藓地上。这就是年轻的海鸥莱拉。她曾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一道在海上嬉戏,并练习俯冲。她胆子大,所以飞得比谁都高。忽然,一阵暴风雨袭来,将她卷到这个离海远远的地方。其间,她的右翅也受了伤,不能再飞了。
现在,莱拉又困又饿地躺在“绿色之夜”森林里的苔藓地上。
莱拉很悲伤。到处是参天大树,看不到蓝色的海洋,望不见晴朗的天空,她感到自己好像是被关在笼子里。受伤的右翅隐隐作痛,耷拉在地上。
三只啄木鸟——父亲、母亲和儿子立即从树上飞了下来。他们从头至尾地打量着这只无依无靠的海鸥。
“这是只害了病的老鸟,他已飞不动了。”父亲说。
“不,”鲍拉说,“这是只年轻的鸟,而且是雌的。她想长得比我们漂亮,把她的羽毛染上了白色,嘴巴染上了红色,因此,暴风雨要惩罚她,把她刮到这森林里来了。”
“瞧,妈妈!她的右翅底下还有血呢!”皮特·皮库斯说。于是,他很快地衔来了一点苔藓,把它垫到了莱拉受伤的翅膀底下。
海鸥仰起头,用感激的目光望着皮特·皮库斯。
“当心,皮特!”母亲鲍拉喊起来了,“你难道没有看到她的眼睛像天空一样的蓝,她的嘴巴像鹰的嘴巴那样尖利而弯曲?她是只怪鸟,该死的东西!”
“回到树上去!让这只怪鸟在这里等死吧!”父亲说。
三只啄木鸟跳跃着,攀到了高高的树上,继续在树皮上叩啄着,以结束他们的早饭。
莱拉孤身只影地躺在黑糊糊的地上。右翅膀疼得很厉害,但是啄木鸟们的话引起了她更大的痛苦。“她是只怪鸟!”莱拉想,“和他们三个一样,我的的确确也是只鸟。只是他们的毛是黑的,而我的毛是白的;他们生活在森林里,而我生活在海洋上。这大概就是最大的区别了吧!作为一只鸟,理应帮助别人,为什么我就只得死去呢?”
莱拉想把她的右翅膀抬高一点,但是很疼。这时,她发现右翅膀已经被搁在柔软的苔藓上了。“啊哈!”她想,“这一定是那只黑色的小鸟做的好事。”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前胸,她醒过来,看见身边蹲着一只黑色的小鸟,就是把苔藓垫到她翅膀底下的那只小鸟。他正以一双黑闪闪的眼睛望着莱拉。
“你感觉怎么样?肚子饿吗?”小鸟问。“你不用害怕!我叫皮特·皮库斯,就是啄木鸟皮特·皮库斯。我父亲叫杨,母亲叫鲍拉。我给你带来了吃的。”皮特把两只小甲虫放到莱拉面前说,“你的晚饭,快吃!要不,它们就会跑掉的。”
海鸥莱拉把头抬了起来,她平生从未吃过一只甲虫,现在也不想吃。
“你叫什么名字?”皮特问。
“我叫莱拉,我是海鸥。”
“海鸥是什么东西?”年幼的啄木鸟问。
“我们在海上飞行,吃鱼。”
“鱼是什么东西?”
莱拉惊讶地笑了起来。一只鸟还从没有见过海,也没见过鱼,这怎么可能呢?
皮特·皮库斯用嘴巴把甲虫啄起来,再次放到海鸥面前,央求说:“还是吃吧!一定得吃东西,否则就活不了!”
莱拉闭上眼睛,很快地吞下了一只甲虫,但这使她感到很不好受。
“好!什么味?简直就像蜜饯吧!”皮特高兴地说,“现在,我再给你搞些苔藓来,你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皮特跳来跳去,在一棵松树底下手脚麻利地为莱拉搭了个窝。
“进窝去好好地睡吧,莱拉!”
“谢谢你,皮特·皮库斯。晚安!”
皮特快步地跳到树上去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又慢慢地爬了下来。他轻声轻气地问莱拉:“你肚子还饿吗?”
“不饿了,谢谢!”
“翅膀下面的苔藓够了吗?”
“哦,够啦。谢谢你,皮特!”莱拉回答说。
“晚安,莱拉!”
“晚安,皮特·皮库斯!”
清早,皮特蹑手蹑脚地跳出了窝,飞快地从树上飞下来,但他父亲还是发觉了,而且随后跟了出来。到了下面地上,父亲四下里望了望,惊奇地对皮特说:“那白色的魔鬼躲到哪儿去啦,皮特?”
“不是魔鬼,爸爸,是年轻的海鸥莱拉,她还在这儿哩。”皮特回答说。他快步地朝大树根跳去,问候莱拉:“睡得好吗,莱拉?窝里暖和吗?你的翅膀怎么样啦?”
“谢谢!我已经好多了。”海鸥回答说。
老皮库斯把他的儿子拉到一边,板着面孔问道:“是谁给她搭的窝,皮特?”
“因为我不能把她请到上面我们家里住嘛。”皮特回答。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老啄木鸟吼起来了。
皮特不慌不忙地答道:“我问过她,她是海鸥,吃鱼,名叫莱拉。”
“她撒谎!”父亲大声吼道,“我活到四十岁,从没见过一只吃鱼的鸟,还长着一身白色的羽毛。孩子,我劝你赶快离开这个莱拉。”
当母亲听说皮特为这只白色的鸟搭了个窝的时候,怒气冲冲地骂道:“这只可怕的鸟一定得离开我们这座森林!要不,我们就把她打死!”
“母亲,”皮特大声喊道,“我马上飞到莱拉窝里去,把她保护起来。”
“皮特,我的孩子,你是怎么啦?这只可怕的鸟竟把你迷住了。我看你魂都丢啦,孩子!”
父亲长时间地盯着儿子,然后气呼呼地说:“就跟你的莱拉去吧,爱到哪儿就到哪儿;不过,不许你再回到我们家里来,也不许你再回到我们的森林里来!”
“好吧,我走。”皮特说着快步从树上跳了下来,满怀喜悦地朝坐在窝门口的莱拉跳去,向她打过招呼后,便严肃地说:“老家伙要打死你,莱拉!你得离开这儿。”
“这我知道了,”莱拉说,“我已试过我的翅膀了。我将小心翼翼地飞走。再见,皮特,谢谢你啦!”
“我跟你一道飞走,莱拉。”皮特说。
“不行啊,皮特,你到海上去干什么?”
“那我就和你一道飞一段路,只把你引出这座黑咕隆咚的森林,好吗?”
海鸥莱拉用她那对蓝眼睛打量着皮特。
“好吧,一道走,皮特。”莱拉微笑着说。于是,他俩一起在森林里慢慢地往前飞去。皮特常常落在后面,而且还要连跳带跑地走一段,因为他不能飞那么远。这时,莱拉就回过头来对他说:“够了,我的好朋友!你就留在你的森林里吧。”
“再稍微送一段就不送了!”皮特央求说。
傍晚,他们来到森林尽头了。透过树林,他们看到了一片宽广的青灰色的水面。
“这是什么?”皮特问。
“这就是海。”莱拉解释说。
“多美啊,海!我将要和你一起生活在海上。”皮特兴高采烈地说。
莱拉三番五次地向她的朋友解释,他不能在海上生活。可是,皮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留下来。当然,莱拉感到没有皮特,她也无法生活。于是,他俩就继续往前飞。飞过草地,越过田野,现在是莱拉当向导了。当他们来到芦苇荡时,莱拉说:“我们就在这儿休息,到明天早晨再走。我担心夜里在海上把你给丢了。”
莱拉很快地用草搭了个窝,他俩就都睡着了。当他们一觉醒来时,天上一片金色的朝霞,海像火一样的闪闪发光。
“啊,多么辉煌!这里美极了,莱拉。”
“是啊,这就是海。”莱拉说。
“现在,我们来游泳、洗澡,然后去拜望我的兄弟姐妹们,他们都是海鸥。你紧挨着我就是了,皮特。”说着,莱拉旋风般地飞到高空,又像一块石子似的栽入水中。
皮特想学莱拉的样子,但他掉到水里去了。海浪把他淹没了,他气都喘不过来了。这时,莱拉迅速地抓住他的翅膀,把他拖向岸边。
“你是怎么啦,我可怜的皮特?”
“啊,我是闹着玩儿的,在海里洗澡甜滋滋的,妙极了!”皮特回答着,边咳嗽,边吐水,谁也听不清他到底说些什么。莱拉笑眯眯地望着他问道:“皮特,你每天洗澡吗?”这一问不打紧,皮特的脸却一下子涨红了。幸亏他长了一身黑毛,莱拉才没看见。但他还是大声地回答说:“当然天天洗啦!不洗澡,这日子怎么过呀!”
“你说的都是真话吗,皮特?”莱拉问。
“当然是真话,”皮特说,“在我们森林里没有海,但有一条小溪。要是小溪离家远,我们就在露水里洗洗脚。如果露水少,我们就这样把口水吐到翅膀上洗。”
“哈,哈,哈!”莱拉笑了,“这也叫洗澡吗,皮特?来,我洗个澡给你看看。”
莱拉再次把皮特拉到海里。皮特又咳嗽,又吐水。当莱拉看到皮特透不过气来时,就把他拉到岸边。但过一会儿,又把他拉到水里,给他做游泳和洗澡的示范。
“看见了吧,这才叫洗澡。”莱拉说着笑了起来。
“是啊,妙极了!甜滋滋的!”小皮特声音也嘶哑了。
不久,皮特学会了真正的洗澡和在波浪里游泳。过了几天,莱拉想把她的朋友皮特介绍给其他海鸥。当这些海鸥见到小皮特时,都叫了起来:“这是个黑色的魔鬼,不是鸟!他也不能像我们那样飞翔。我们得把他打死!”于是,所有的海鸥一下子都向皮特扑来。
而莱拉立即飞到她的朋友身边,用长长的翅膀护着他。
她大声喊道:“你们难道不感到害臊!几百只对付一只小鸟!仅仅是因为他长了一身黑毛。当我生了病,躺在森林里的时候,他救过我。不许动他一根毫毛!要不,我就和他死在一起!”
莱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的朋友救了出来。他俩离开了大海,飞过草地,越过原野,直向着“绿色之夜”森林飞去。
他们疲倦地、苦恼地坐在森林边上。
“我们难道干了什么坏事?为什么他们要打死我们?”皮特问。
“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干,”莱拉说,“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的友谊是高尚的、纯洁的。不要悲伤,我的小皮特,友谊就是力量。”
莱拉伸开她那白色的长翅膀,盖在困倦的小皮特身上。小皮特感到如同在窝里一样暖和,一会儿就睡着了。
清晨,皮特攀上松树,捉来许多甲虫,供他自己和莱拉当早饭。他们就是这样幸福地生活在“绿色之夜”森林边缘的芦苇荡里。
有时夜里,当海水涌上岸来,甚至涌到芦苇荡时,人们会看到两只鸟——一只白色的大鸟和一只黑色的小鸟出没于风浪之中。浪花载着他们,并轻柔地给他们唱着赞歌——一支友谊和仁爱的赞歌。
(李文蔚译)
海鸥莱拉被暴风雨裹挟到一座叫“绿色之夜”的大森林。她的右翅受了伤,无法飞翔。此时,落到地上的她感到又饿又疲倦,而四周参天的大树却像一座封闭的笼子,将她牢牢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躯体的疼痛、心灵的寂寞,无边无际地袭向莱拉,这些对一只完全不知森林为何物的海鸥而言已经糟透了,然而命运之轮还在朝更糟糕的方向滑下去。
不速之客一出现,立刻引起了啄木鸟皮库斯一家的注意。父亲杨似乎很有经验地肯定这是一只害病的老鸟,尽管他下了如此判断,却没有一点伸出援助之手的意思。母亲鲍拉倒是目光敏锐,她一眼看出莱拉是只年轻的雌鸟,但话锋一转,却刻薄地将莱拉的不幸遭遇归咎于她漂亮的白色羽毛、红色嘴巴和像天空一样蓝的眼睛,语气竟比父亲的冷漠更多出一份可怕的嫉妒。
莱拉全无辩白之力,默默承受着恶毒的中伤,没做过半件错事的她不过同对方打了个照面,就被啄木鸟夫妇称为“怪鸟”、“该死的东西”,这是多么荒唐又多么残酷的事啊!我们在为她不平和愤怒之余,不禁感到深深的困惑,就像莱拉自己所想的那样:“我的的确确也是只鸟。只是他们的毛是黑的,而我的毛是白的;他们生活在森林里,而我生活在海洋上。这大概就是最大的区别了吧!”然而,羽毛色彩的强烈反差,生活习性的天壤之别,这种正常的差异难道非得发展到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地步吗?
答案显然不会这么简单。穿过表象的迷雾,我们看到,“绿色之夜”封闭的自然环境带给它的子民的,也是同样封闭的心理环境。森林中只见树木,不见阳光;啄木鸟夫妇只看见自己的同类,看不见还有别的鸟类。对无法想象又突然降临的东西,会丛生出恐惧、厌恶、仇视等等负面情绪,似乎在情理之中。
与父母对莱拉的顽固敌意不同,小啄木鸟皮特却主动上前细心照料受伤的莱拉。善良天真的他甚至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护送莱拉离开大森林,前往辽阔的海洋——莱拉的故乡。
他们勇敢地飞出大森林之后,莱拉的伤痊愈了,皮特也积极适应着崭新的环境。海鸥与啄木鸟的故事似乎应该在此划下休止符了,可作者并未停笔,某个意味浓重的主题正等着被揭开。
回到故乡的莱拉理所当然地向同伴们介绍自己的新朋友,我们也理所当然地构想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欢迎场面,然而,我们失望了,比看到啄木鸟夫妇的冷漠与嫉妒时更加失望,我们甚至感到害怕,不愿去想象几百只洁白美丽的海鸥叫嚣着“黑色的魔鬼”,向孤零零的小皮特扑来的场面。这让人心惊,也叫人心寒。“我们难道干了什么坏事?为什么他们要打死我们?”莱拉的困惑,现在纠缠着皮特,纠缠着一度认为找到答案的我们。其实,莱拉和皮特何错之有呢?
正如森林的封闭不能成为心灵封闭的借口,海洋的辽阔一样不能为心灵的辽阔提供保证。黑洞洞的“绿色之夜”是自然天成的造物,它已不可改变,但心灵不该是凝固静止的;青灰色的海面一直延伸向水天交接之处,可是,心灵若不能包容和自己有差异的事物,大海的品质便与这样的心灵无缘,即便一生生活在蓝天白云的广阔天地里,心灵的容量也可能只有一滴水那么有限。从这个角度而言,森林里的啄木鸟夫妇和大海中的海鸥没有什么分别,他们都只会将看到的一切当作世界的全部,他们的心灵早早地就饱和了,承载不下任何新的东西。
惟有皮特·皮库斯和莱拉,走出了偏居一隅、目光狭窄的局限,尽管年轻使他们心存困惑,但那丝毫不妨碍他们在森林与海洋的边界——芦苇荡里幸福地生活。他们的目光是向前看的,所以能抛开过去的烦恼与束缚,虽然他们没有住在森林里或是大海边,可友谊的力量、包容的胸襟,使整个天地都属于他们。
(张怡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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