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登楼赋
王粲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士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这是王粲流寓荆州时所写的一篇登楼感怀之作。据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当写于建安十一年(206)。王粲出身名门,才高志大,但生逢汉末乱世,司徒征召他不应,任为黄门侍郎他不就,而决意前往荆州依刘表。写此赋时,他已来荆州十四年,却仍然未得到重用。登高临远,触景兴悲,千感万慨,齐集心头,于是写下了这篇“声激而悲”(林纾语),传诵千古的名作。全文329个字,悲慨淋漓地抒发了他登楼远望时所兴发的故园之思、乱离之感,倾吐了怀才不遇的苦闷和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情。
文章开首即唱叹有情地写道:“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销忧”二字,既道出了登楼的目的,也为全篇定下了感情的基调,同时,作者郁积胸中的忧怨已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感染。起笔一石三鸟,可谓先声夺人,故刘勰称“仲宣靡密,发端必遒”(《文心雕龙·诠赋》)。继之,写城楼所处的自然环境,实即登楼所见。这里地势宽敞显豁,楼筑在清澈的漳水之滨,沮水也在附近蜿蜒流过。背面是高平的陆地,前面是低平的水涯,北终陶牧之境,西与昭丘相接。花果遮蔽原野,农作物铺满田畴,真是一块得天独厚,永肥土美的好地方。读到这里,如闻作者赞叹之声,似乎真的可以“销忧”了。然而,下面作者将笔锋一转,叹道:这里美倒是美,可惜不是我的故乡,哪里值得在此淹留呢?潜藏心底的故乡之思已经流泻笔端。
接着,顺势写强烈的怀乡之思。作者遭逢乱世,流寓荆州,算来已十四个年头。这期间,对故乡的怀念,无时无刻不在咬噬着他的心。“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这故园之思是何等真挚、强烈!忧思难任,又是怎样一种况味!惟其如此,所以当他此刻登上危楼凭栏远眺之时,有感于山高地远,故乡望而不见;归途遥遥,且多艰难险阻,不禁涕泗横流。“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这里感情发展到了最高峰。清人浦铣《复小斋赋话》说:“《登楼赋》情真语至,使人读之泪下。”作者把怀乡之思写得这般情深意切,正是这篇赋具有不朽的生命力,得以千古流传的奥秘之所在。作者似乎唯恐人们不理解他的这种感情,于是翻进一层,又举孔子在陈绝粮有“归欤”之叹,钟仪为晋人所俘仍奏楚音及庄舄虽在楚国作了大官病中仍吟越声的事例,说明人对故乡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并不因身世处境的不同而有所改变。先是动之以情,后又晓之以理,更使文章具有了夺人心,移人情的艺术力量。
最后,写时光易逝,才能不得施展的苦闷。这是其“忧思”的进一步深化。从《儒吏论》、《吊夷齐文》等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不屑作一个高蹈出尘的隐士。他的最高理想是期望出现一个“敦崇圣绪”,“礼乐咸举”的清平治世,以施展自己的才力。他的最大忧虑是壮志无处可施。然而,令人痛苦的是,这种“匏瓜之惧”、“井渫之畏”,竟恰恰是眼前的现实!他徘徊楼上,白日将没,悲风四起,天空中布满了愁云惨雾,鸟兽四处飞鸣逃奔。 目睹寂寥的原野,他的心更加凄怆悲伤。这里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有力地烘托了作者悲凉的心境。天时已晚,他循阶而下,感情则由忉怛憯恻而气愤交加,以至长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登楼本欲“销忧”,结果不但忧烦未解,反而平添了无限忧愁!在这种更为深刻的忧思怨愤中结束了全篇,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称“王粲长于辞赋”,这个评价是十分中肯的。本篇一反汉赋铺张堆砌,雕琢浮饰的作风,以明白晓畅的笔法状物抒情,不仅对西汉以来的腐朽文风起到革新的作用,而且开了魏晋以后抒情小赋的先河。在由汉代大赋向六朝抒情小赋过渡的意义上,它是一篇具有里程碑性质的作品。文章在结构上也颇具匠心。它以三条线索交织成文:一条是行动线索,由登楼、徘徊而下楼;一条是感情线索,由赞叹、眷恋而忧愤;一条是时间线索,由白昼、傍夕而夜半。三条线索分头并进,又结为一体,将登楼所见、所思、所慨表现俱足。从行文上说,它既具文之流畅,又有诗之优美。全篇凡三易韵,抑扬有致,音节浏亮,故沈约赞其“高言妙句,音韵天成”(《宋书·谢灵运传论》)。它的沉郁悲凉的风格与作者的心态也十分吻合。
本文高度的思想性和艺术成就,引得当时和后世许多骚人墨客称赏不已。“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郑光祖还敷衍赋意写成杂剧《醉思乡王粲登楼》。但王粲登楼的楼址究竟在哪里,前人颇多异说,或言在当阳,或言在江陵(见《文选》李善、刘良注)。依赋中所言漳、沮二水及陶牧、昭丘等地理方位详加考察,二说显属不合。今据《水经注》、《太平寰宇记》等多种史料记载,知王粲所登,实为当阳境内之麦城城楼无疑。王粲死后,当阳、襄阳、江陵三地均筑楼台,争言其地为王粲登楼感赋处,其影响于此亦可见一斑了。
一篇《登楼赋》,千载故园情。王粲在纷浊之世尚魂系故乡,如今丽日中天,国运昌隆,他乡旅客,海外游子,重新捧读此赋,或许感触会更多更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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