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全集《晋楚城濮之战》原文赏析与注解

晋楚城濮之战

（僖公二十七年、二十八年）

【题解】

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晋、楚在城濮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战役，这是春秋时期最著名的战争之一。当时的楚国，国富力强，实力雄厚，于是向北谋求发展，进而威胁着北方的一些诸侯国。晋国慢慢强大之后，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楚国势力向北扩张，与楚国争夺诸侯的盟主地位。在这种争霸的诱因下，“城濮之战”的发生是不可避免的。

【原文】

楚子将围宋[278]，使子文治兵于睽[279]，终朝而毕，不戮一人。子玉复治兵于蒍，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280]。国老皆贺子文[281]，子文饮之酒[282]。蒍贾尚幼，后至，不贺。子文问之，对曰：“不知所贺。子之传政于子玉，曰：‘以靖国也。’靖诸内而败诸外，所获几何？子玉之败，子之举也。举以败国，将何贺焉？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283]。过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284]。苟入而贺，何后之有？”

【注释】

[278]楚子：指楚成王。楚在春秋五等爵中为“子”，故称。

[279]治兵：演习兵事。

[280]贯：刺穿。

[281]国老：退休的老臣。贺子文：贺他举荐得人。

[282]饮（yìn）：使……饮。之：这里指代国老。

[283]治民：此当指治军。

[284]入：返回国家。

【译文】

楚成王准备包围宋国，于是派遣子文在睽地演习作战，一早上就结束了，没有处罚一个人。后来子玉又在蒍地演习作战，一天才结束，就鞭打了七个人，还用箭刺穿了三个人的耳朵。退休的老臣都祝贺子文推荐得人，子文招待他们喝酒。蒍贾年纪还小，迟到了，也没有向他祝贺。子文问他为什么不祝贺，他回答说：“不知道要祝贺什么。您把政权传给子玉，说‘要使国家安定’，可是在国内安定了，在国外却失败了，所得到的有多少呢？子玉的对外作战失败，是由于您的推举。推举而使国家失败，有什么可贺的呢？子玉刚愎自用而又没有礼貌，不能让他治理军民，如果他率领的兵车超过三百辆，恐怕就不能回来了。如果能回来，到那时候再祝贺，有什么晚的呢？”

【原文】

冬，楚子及诸侯围宋[285]，宋公孙固如晋告急。先轸曰：“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于是乎蒐于被庐[286]，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郤縠可。臣亟闻其言矣[287]，说礼乐而敦《诗》《书》[288]。《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夏书》曰：‘赋纳以言[289]，明试以功，车服以庸[290]。’君其试之。”及使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使狐偃将上军，让于狐毛，而佐之；命赵衰为卿[291]，让于栾枝、先轸。使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荀林父御戎[292]，魏准为右。

【注释】

[285]诸侯：这里指陈、蔡、郑、许等国。

[286]蒐：检阅，阅兵。

[287]亟：多次。

[288]敦：崇尚。

[289]赋纳：广泛听取。

[290]庸：报酬。

[291]为卿：即为下军将。

[292]御戎：为晋文公驾车。御，驾车。戎，兵车。

【译文】

僖公二十七年的冬季，楚成王和诸侯包围宋国。宋国的公孙固到晋国报告紧急情况。先轸说：“报答馈赠，救援患难，取得威望，成就霸业，都在这里了。”狐偃说：“楚国刚刚得到曹国，最近又和卫国结为婚姻之国，如果攻打曹、卫两国，楚国必定救援，那么齐国和宋国就可以免于危险了。”于是，晋国在被庐阅兵，建立了三军，同时也商量谁是元帅的最佳人选。赵衰说：“郤縠可以。我多次听到他的话，他爱好礼乐而重视《诗》、《书》。《诗》、《书》，是道义的府库；礼乐，是道德的表率；德义是利益的根本。《夏书》说：‘选取人要依据他的言论，公开试用人要依据他办事的情况，赏赐车马衣服要依据他的功绩。’您不妨试一下！”于是晋国派郤縠率领中军，郤溱辅助他。派狐偃率领上军，狐偃让给狐毛而自己辅助他。任命赵衰为卿，赵衰让给栾枝、先轸。命栾枝率领下军，先轸辅助他。荀林父驾御战车，魏犫作为车右。

【原文】

晋侯始入而教其民[293]，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义，未安其居。”于是乎出定襄王，入务利民，民怀生矣[294]，将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宣其用。”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民易资者不求丰焉[295]，明征其辞[296]。公曰：“可矣乎？”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297]。”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298]，民听不惑而后用之[299]。出穀戍，释宋围，一战而霸，文之教也。

【注释】

[293]始入：指僖公二十四年重耳从秦国返回晋国。教：教化，训练。

[294]怀：眷恋。生：生计，产业。

[295]易资：交易，做买卖。

[296]明征其辞：说话算话。

[297]共：恭敬之心。

[298]作：设置。执秩：主管禄位爵位的官。

[299]听：辨别能力。

【译文】

晋文公刚一返回晋国就教导百姓。过了两年，就想使用他们。子犯说：“百姓还不知道道义，还没能各安其位。”于是晋文公就对外安定了周襄王的君位，回国后致力于便利百姓，百姓就各安于他们的生活了。晋文公又打算使用他们，子犯说：“百姓还不知道信用，没有表现出可被使用的意愿。”于是晋文公就攻打原国来让百姓看到信用，百姓做买卖不求暴利，明码实价，各无贪心。晋文公说：“可以使用他们了吗？”子犯说：“百姓还不知道礼仪，还没有产生恭敬之心。”于是晋文公就举行盛大阅兵来让百姓看到礼仪，建立执秩的官职来规定主管官员的职责。等到百姓能够听到事情而没有疑惑，然后才使用他们。他们赶走穀地的驻军，解除宋国的包围，一次战争就称霸诸侯，这都是文公的教化啊。

【原文】

二十八年春，晋侯将伐曹，假道于卫，卫人弗许。还[300]，自南河济。侵曹伐卫[301]。正月戊申，取五鹿。二月，晋郤縠卒。原轸将中军，胥臣佐下军，上德也。晋侯、齐侯盟于敛盂。卫侯请盟[302]，晋人弗许。卫侯欲与楚[303]，国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说于晋[304]。卫侯出居于襄牛。

【注释】

[300]还：往回走。

[301]侵、伐：进攻者有声讨的理由，鸣金击鼓来声讨其罪的进攻叫“伐”；否则叫“侵”。

[302]请盟：请求与齐、晋结盟。

[303]与：亲近，亲附。

[304]出：逐出。说：同“悦”，讨好。

【译文】

僖公二十八年的春季，晋文公准备攻打曹国，向卫国借路，卫国没同意。晋军只好回来，绕道从卫国南边渡过黄河，入侵曹国，攻打卫国。正月初九日，攻占了五鹿。二月，郤縠死了。原轸从下军佐越级被提拔为中军将，胥臣辅佐下军，这是因为他们重视将领的德。晋文公和齐昭公在敛盂结盟。卫成公请求参加盟约，晋国人不答应。卫成公想亲附楚国，国内的人们不愿意，所以赶走了他们的国君，来讨好晋国。卫成公离开国都住在卫国的襄牛。

【原文】

公子买戍卫，楚人救卫，不克[305]。公惧于晋，杀子丛以说焉[306]。谓楚人曰：“不卒戍也[307]。”

【注释】

[305]克：胜利。

[306]说焉：取悦于晋。

[307]不卒戍：不能完成防守任务。

【译文】

公子买在卫国驻守，楚国人救援卫国，以失败告终。鲁僖公害怕晋国，杀了公子买来讨好晋国。并欺骗楚国人说：“他没有完成驻守任务就想回来，所以杀了他。”

【原文】

晋侯围曹，门焉[308]，多死，曹人尸诸城上[309]，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谋曰称：“舍于墓[310]。”师迁焉，曹人凶惧[311]，为其所得者棺而出之，因其凶也而攻之。三月丙午，入曹。数之[312]，以其不用僖负羁而乘轩者三百人也。且曰：“献状[313]。”令无入僖负羁之宫而免其族，报施也。魏准、颠颉怒曰：“劳之不图[314]，报于何有！”爇僖负羁氏[315]。魏准伤于胸，公欲杀之而爱其材，使问，且视之。病，将杀之。魏准束胸见使者曰：“以君之灵，不有宁也。”距跃三百[316]，曲踊三百[317]。乃舍之。杀颠颉以徇于师，立舟之侨以为戎右[318]。

【注释】

[308]门：攻打城门。

[309]尸：尸体。这里用作动词，把尸体陈列出来的意思。

[310]称：声言。舍于墓：意思是将发掘曹国的坟墓。

[311]凶惧：惊扰害怕。

[312]数：数说，列举其罪状而责问。

[313]献状：供认情况。

[314]劳：功劳。

[315]爇（ruò）：焚烧。

[316]距跃：朝上跳。三百：形容多次。

[317]曲踊：向前跳。

[318]舟之侨：本虢大夫而投奔晋国者。

【译文】

晋文公发兵包围曹国，攻打城门，战死了很多人。曹军把晋军的尸体陈列在城上，晋文公很担心。听了士兵们的主意，说：“在曹国人的墓地宿营”。军队转移，曹国人很害怕，就把他们得到的晋军的尸体都装进棺材运出来，晋军趁着曹军恐惧而攻城。三月初八日，晋军进入曹国，晋文公责备曹国不任用僖负羁，做官坐车的反倒有三百人，并且说当年观看自己洗澡，现在罪有应得。下令不许进入僖负羁的家里，同时赦免他的族人，这是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惠。魏犫、颠颉发怒说：“不替有功劳或者苦劳的人着想，却只想着报答僖负羁。”于是他们放火烧了僖负羁的家。魏犫胸部受伤，晋文公想杀死他，但又爱惜他的才能，派人去慰问，同时观察病情。如果伤势很重，就准备杀了他。魏犫捆扎好胸膛出见使者，说：“托国君的福，我很好！”说着就向前跳跃多次，又屈身向上跳跃多次。于是晋文公就饶恕了他。然后杀死颠颉通报全军，立舟之侨作为车右。

【原文】

宋人使门尹般如晋师告急。公曰：“宋人告急，舍之则绝[319]，告楚不许。我欲战矣，齐、秦未可，若之何？”先轸曰：“使宋舍我而赂齐、秦，藉之告楚[320]。我执曹君而分曹、卫之田以赐宋人[321]。楚爱曹、卫，必不许也。喜赂怒顽[322]，能无战乎？”公说，执曹伯，分曹、卫之田以畀宋人[323]。

【注释】

[319]舍：丢弃不管。绝：晋、宋关系就要断绝。

[320]藉：凭借，依靠。

[321]执：拘捕，抓住。

[322]顽：顽固。指楚国不肯解围。

[323]畀（bì）：给。

【译文】

宋国派门尹般到晋军中报告危急情况。晋文公说：“宋国来报告紧急情况，如果不去救他就等于选择了断绝交往，请求楚国解除对宋国的包围，他们又不答应。我们想作战，齐国和秦国又不同意，这该如何是好呢？”先轸说：“让宋国丢开我国而去给齐国、秦国赠送财礼，通过他们两国去请求楚国撤兵。我们逮住曹国国君，把曹国、卫国的田地分给宋国。楚国喜欢曹国、卫国，肯定不会答应齐国和秦国的请求。齐国和秦国喜欢宋国的财礼，而对楚国的顽固态度异常恼怒，这样的话还能不打仗吗？”晋文公听后很高兴，于是拘捕了曹共公，把曹国和卫国的田地分给了宋国人。

【原文】

楚子入居于申[324]，使申叔去谷[325]，使子玉去宋，曰：“无从晋师[326]。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327]，尽知之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328]。天之所置，其可废乎？《军志》曰：‘允当则归。’又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此三志者[329]，晋之谓矣。”子玉使伯棼请战，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330]。”王怒，少与之师，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

【注释】

[324]入：退回。

[325]去谷：撤离谷地。

[326]从：追随。这里是周旋、交战的意思。

[327]情伪：真假。情，实。

[328]害：指晋怀公、呂饴甥等人。

[329]志：记载。

[330]间执：堵塞。

【译文】

楚成王进入申城并住了下来，下令让申叔离开穀地，让子玉离开宋国，并说：“不要进逼晋国军队！晋文公在外边十九年了，而最终还是得到了晋国。可谓是什么险阻艰难都尝过了；民情真假也都了如指掌了。上天给予他高寿，同时又除去了他的政敌，上天所设置的，难道可以废除吗？《军志》说：‘适可而止。’又说：‘知难而退。’又说：‘有德的人不能抵挡。’这三条记载，适用于晋国。”子玉派遣伯棼向成王请战，说：“我不敢说一定有功劳，但愿意以此堵住那些奸邪小人的嘴。”楚成王很生气，于是就给了他少量的军队，只有西广、东宫和若敖的一百八十辆战车跟随去。

【原文】

子玉使宛春告于晋师曰：“请复卫侯而封曹，臣亦释宋之围。”子犯曰：“子玉无礼哉！君取一，臣取二，不可失矣[331]。”先轸曰：“子与之[332]。定人之谓礼，楚一言而定三国，我一言而亡之。我则无礼，何以战乎？不许楚言，是弃宋也。救而弃之，谓诸侯何？楚有三施，我有三怨，怨仇已多，将何以战？不如私许复曹、卫以携之[333]，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公说，乃拘宛春于卫，且私许复曹、卫。曹、卫告绝于楚[334]。

【注释】

[331]不可失：不可失去战斗的时机。

[332]与：答应。

[333]携：离间。

[334]告绝：宣布绝交。

【译文】

子玉派宛春到晋国军中报告说：“请恢复卫侯的君位，同时把土地一并退还给曹国，我也解除对宋国的包围。”子犯说：“子玉无礼啊！君王得到的只是解除对宋国的包围一项好处，而他得到的却是复卫、封曹两项好处。这次打仗的机会不可失掉了。”先轸说：“君王应该答应他的请求。安定别人叫做礼，楚国人一句话安定三国，我们一句话而使它们灭亡。我们就无礼，那我们拿什么来作战呢？不答应楚国的请求，这是抛弃宋国；救援了又抛弃他，将对诸侯说什么？楚国有三项恩惠，我们有三项怨仇，怨仇已经太多了，我们准备拿什么作战？不如私下里答应恢复曹国和卫国来离间他们，逮了宛春来激怒楚国，恢复曹、卫两国的问题，等打仗以后再说。”晋文公很高兴。于是把宛春囚禁在卫国，同时私下里答应恢复曹、卫。曹、卫就与楚国断绝邦交。

【原文】

子玉怒，从晋师[335]。晋师退。军吏曰：“以君辟臣，辱也。且楚师老矣，何故退？”子犯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336]，退三舍辟之，所以报也。背惠食言，以亢其仇[337]，我曲楚直。其众素饱[338]，不可谓老。我退而楚还，我将何求？若其不还，君退臣犯，曲在彼矣。”退三舍。楚众欲止，子玉不可。

【注释】

[335]从晋师：撤离宋国来追逐晋军。

[336]微：没有。

[337]亢：捍卫，庇护。

[338]饱：指士气饱满。

【译文】

子玉发怒，追逐晋军。晋军撤退。军吏说：“以国君的身份而躲避臣下，这是奇耻大辱；而且楚军已经疲劳，士气低落，我们为什么还要退走？”子犯说：“出兵作战，有理就气壮，无理就气衰，哪里还管在外边时间的长短呢？假如没有楚国的恩惠，我们到不了这里。退九十里躲避他们，就是作为报答。背弃恩惠而说话不算数，并且庇护他们的敌人，我们理屈而楚国理直，加上他们的士气一向饱满，不能认为是衰疲。我们退走而楚军回去，我们还要求什么？假若他们不回去，国君退走，而臣下进犯，他们就理屈了。”晋军后退九十里。楚国将士要停下来，子玉不答应。

【原文】

夏四月戊辰，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楚师背酅[339]而舍，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340]，舍其旧而新是谋。”公疑焉[341]。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342]，必无害也。”公曰：“若楚惠何？”栾贞子曰：“汉阳诸姬，楚实尽之，思小惠而忘大耻，不如战也。”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343]，是以惧。子犯曰：“吉。我得天[344]，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345]。”

【注释】

[339]酅（xī）：山岭险阻处。

[340]原田：高而平的田。每每：茂盛的样子。

[341]疑：迟疑不决。

[342]表里山河：外有河，内有山。指可以坚守，没有危害。

[343]盬（gǔ）：吸。

[344]得天：晋侯仰面，所以得天。

[345]柔之：将他驯服。

【译文】

夏季四月初一，晋文公、宋成公、齐国大夫归父、崔夭、秦国公子小子慭驻在城催。楚军背靠着险要的地方扎营，晋文公对此很担心。他听到士兵们念诵的歌词说：“休耕田里的草茂盛地生长起来，应该去掉旧根考虑播新种了。”晋文公心中疑虑。子犯说：“出战吧！战而得胜，一定会得到诸侯的拥护；即使是不胜，我国外有大河，内有高山，也一定不会受到什么害处。”晋文公说：“那对楚国的恩惠怎么办？”栾枝说：“汉水以北的姬姓诸国，全被楚国吞并完了。想着过去的小恩小惠，而忘记这个大耻大辱，不如同楚国打一仗。”晋文公夜里梦到和楚王搏斗，楚王伏在自己身上吸自己的脑浆，晋文公因而很害怕。子犯说：“这是吉利的征兆。我们得到天助，楚国面向地认罪，我们会驯服他的。”

【原文】

子玉使斗勃请战，曰：“请与君之士戏[346]，君冯轼而观之[347]，得臣与寓目焉。”晋侯使栾枝对曰：“寡君闻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为大夫退，其敢当君乎？既不获命矣[348]，敢烦大夫谓二三子[349]，戒尔车乘[350]，敬尔君事[351]，诘朝将见[352]。”

【注释】

[346]戏：角力较量。这里是打仗的一种委婉说法。

[347]冯轼：靠着车前横木。冯，同“凭”。

[348]获命：获停战之命。

[349]二三子：诸位。

[350]戒：备。

[351]敬：严肃、谨慎。君事：犹言国事。

[352]诘朝（jié zhāo）：明晨。

【译文】

子玉派遣斗勃来请战，对晋文公说：“我请求和君王的斗士作一次角力游戏，您可以靠在车横板上观看，我子玉也可以借您的光看一看。”晋文公派遣栾枝回答说：“我们国君知道您的意思了。楚君的恩惠我们不敢忘记，所以才退到这里。对大夫子玉我们都要退让，又怎么敢抵挡楚君呢？既然大夫不肯退兵，那就劳烦大夫对贵部将士们说：‘准备好你们的战车，对于你们国君的大事要好好干，明天早晨战场上见。’”

【原文】

晋车七百乘，韅、靷、鞅、靽[353]。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354]，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355]。己巳，晋师陈于莘北，胥臣以下军之佐当陈、蔡。子玉以若敖六卒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子西将左，子上将右。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356]。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楚师驰之[357]。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358]。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楚左师溃。楚师败绩。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败[359]。

【注释】

[353]韅（xiǎn）、靷（yǐn）、鞅、靽（bàn）：战马的皮甲之类。背上的甲名韅，胸前的名靷，马颈之革叫鞅，絷马足之绳叫靽。

[354]有莘之虚：古莘国废墟，在今山东曹县西北。

[355]兵：兵器。

[356]犯：冲击。

[357]驰：急追。

[358]公族：晋公室子弟所组成的军队。

[359]不败：没有崩溃。

【译文】

晋国有七百辆战车，车马也已装备齐全。晋文公登上有莘的废城检阅军队，说：“军位高低排列有序，合于礼，可以用来作战了。”就命令砍伐山上的树木，以增加武器。四月初二，晋军在莘北摆开阵势，下军副将胥臣领兵抵挡陈、蔡军队。子玉用若敖的一百八十乘率领中军，说：“今天一定要灭掉晋国。”子西率领楚国左军，子上率领右军。胥臣把马蒙上老虎皮，先攻陈、蔡两军。陈、蔡联军奔逃，楚军的右翼部队溃散。晋国上军主将狐毛派出前军两队击退楚军的溃兵。栾枝让车子拖着木柴假装逃走，楚军追击，原轸、郤溱率领中军的公族拦腰袭击。狐毛、狐偃率领上军夹攻子西，楚国的左翼部队溃散。楚军大败。子玉及早收兵不动，所以他的直属部队没有溃败。

【原文】

晋师三日馆[360]，谷[361]，及癸酉而还。甲午，至于衡雍，作王宫于践土[362]。

【注释】

[360]馆：驻扎。这里指住在楚军军营。

[361]谷：吃粮食，指吃缴获的楚军军粮。

[362]王宫：指周襄王的行宫。践土：郑国地名，距离衡雍三十里。

【译文】

晋军在楚军营地休整了三天，吃缴获的楚军粮食，到四月初六才起程回国。二十七日，他们到达衡雍，在践土为周襄王建造了一座行宫。

【原文】

乡役之三月[363]，郑伯如楚致其师[364]，为楚师既败而惧，使子人九行成于晋。晋栾枝入盟郑伯。五月丙午，晋侯及郑伯盟于衡雍。丁未，献楚俘于王，驷介百乘[365]，徒兵千。郑伯傅王，用平礼也。己酉，王享醴，命晋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赐之大辂之服[366]，戎辂之服[367]，彤弓一，彤矢百[368]，玈弓矢千[369]，秬鬯一卣[370]，虎贲三百人。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371]。”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372]，奉扬天子之丕[373]显休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觐。

【注释】

[363]乡：过去的，之前。

[364]致其师：派兵助楚。

[365]驷介：驷马而被甲者。

[366]大辂：天子所乘车。服：指相应的礼服。

[367]戎辂：戎车，战车。

[368]彤弓、彤矢：用红色涂饰的弓、矢。

[369]玈弓矢：黑色涂饰的弓矢。

[370]秬鬯（jù chàng）：用黑黍加郁金草酿造的酒。卣（yǒu）：中性酒尊，椭圆形，大腹。

[371]纠逖：纠察惩治。

[372]敢：表敬副词，无意。

[373]丕：大。显：明。休命：赏赐与策名。

【译文】

在城濮战前的三个月，郑文公派军队到楚国助战。现在郑文公因为楚军打了败仗而感到害怕，便派遣子人九向晋国求和。晋国的栾枝进入郑国和郑文公订立盟约。五月初九，晋文公和郑文公在衡雍结盟。初十，晋文公把楚国的战俘献给周襄王：驷马披甲的战车一百辆，步兵一千人。郑文公替周襄王主持典礼仪式，用的是周平王时的礼仪。十二日，周襄王用甜酒招待晋文公，并劝晋文公喝酒。周襄王命令尹氏和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用策书任命晋文公为诸侯的领袖，赐给他一辆大辂车、一辆戎辂车以及相应的服装仪仗，红色的弓一把、红色的箭一百枝，黑色的弓十把和箭一千枝，黑黍加香草酿造的酒一卣，勇士三百人，并说：“周王对叔父说：‘恭敬地服从周王的命令，以安抚四方诸侯，检举惩治坏人。’”晋文公辞谢三次，然后接受命令，说：“重耳谨再拜叩头，接受并发扬周天子的重大赏赐和命令。”晋文公接受了策书就离开成周。前后共三次去朝见周王。

【原文】

卫侯闻楚师败，惧，出奔楚，遂适陈，使元咺奉叔武以受盟。癸亥，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要言曰[374]：“皆奖王室[375]，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队其师[376]，无克祚国[377]，及而玄孙，无有老幼。”君子谓是盟也信，谓晋于是役也能以德攻。

【注释】

[374]要：约。

[375]奖：辅助。

[376]队：同“坠”，陨。

[377]无克祚国：不能享有国家。

【译文】

卫成公听说楚军打了败仗，很是害怕，于是逃亡到楚国，后来又到了陈国，派遣元咺拥戴叔武去接受盟约。五月二十六，王子虎和诸侯在天子的庭院里盟誓，并立下誓言说：“各位诸侯都要辅助王室，不能互相伤害！谁要违背盟约，就要受到神的诛杀，使他军队灭亡，不能享有国家，直到他的子孙后代，不论年长年幼，都逃不出惩罚。”君子认为这次结盟是诚信的，说晋国在这次战役中能够用道德来进攻。

【原文】

初，楚子玉自为琼弁玉缨[378]，未之服也。先战，梦河神谓己曰：“畀余，余赐女孟诸之麋。”弗致也。大心与子西使荣黄谏，弗听。荣季曰：“死而利国。犹或为之，况琼玉乎？是粪土也，而可以济师，将何爱焉？”弗听。出，告二子曰：“非神败令尹，令尹其不勤民[379]，实自败也。”既败，王使谓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子西、孙伯曰：“得臣将死，二臣止之曰：‘君其将以为戮。’”及连谷而死。晋侯闻之而后喜可知也，曰：“莫余毒也已！蒍吕臣实为令尹，奉己而已[380]，不在民矣[381]。”

【注释】

[378]琼弁：马冠，戴在马鬃毛前，弁饰以琼玉。玉缨：玉饰的马鞅。

[379]不勤民：不以民事为重。

[380]奉己：言其自守，无大志。

[381]不在民：不为人民考虑。

【译文】

当初，楚国的子玉自己制作了一套用美玉装饰的马冠马鞅，还没有使用。作战之前，子玉梦见黄河河神对他说：“把它们送给我，我赐给你孟诸的水边草地。”子玉不肯送给河神。他儿子大心和楚国大夫子西派荣黄去劝谏，子玉不听。荣黄说：“死而有利于国家，尚且还要去做，何况是美玉呢？和国家比起来这不过是粪土罢了。如果可以帮助军队获胜，有什么值得吝惜的呢？”子玉仍然不肯。荣黄出来告诉两个人说：“不是河神让令尹打败仗，而是令尹不以百姓的事情为重，实在是自取失败啊。”楚军战败之后，楚成王派使臣对子玉说：“申、息的子弟大多伤亡了，大夫如果回来，怎么向申、息两地的父老交代呢？”子西、大心对使臣说：“子玉本来要自杀的，我们两个阻拦他说：‘不要自杀，国君还打算杀你呢。’”子玉到了连穀就自杀了。晋文公听说子玉自杀的消息以后，非常高兴，说：“没有人再来加害于我了。楚国的蒍吕臣做令尹，只知道奉养自己罢了，是不会为百姓着想的。”

【评析】

交战之前，作品通过楚成王之口，说出了晋方的优势，最后归结为“有德不可敌”。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楚成王才把军队撤到楚国境内，并下令子玉也撤兵。然而，子玉不同意撤兵，坚持要与晋方一战，这就把自己置于犯德的边缘上了。楚成王对子玉的主张持有异议，所以只拨给他数量有限的兵力，这也预示出楚方日后的失败。

尽管从文中的叙述可以得知这场战争具有鲜明的崇德倾向，然而，战争过程中并不乏权谋欺诈，其中所进行的外交活动尤其如此。楚方要求晋国宽释曹、卫两国，楚方则解除对宋国的围困。晋国却私下收买曹、卫两国，让它们与楚绝交，削弱对方的力量，从而在外交上取得主动，也为战争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晋文公是第一次率兵参加规模如此浩大的战役，要说一点也不恐惧那是假的，对此，作品通过具体事件加以了说明。先是听到舆人之诵心中有所怀疑，担心这场战争是否有利。接着又提出真的开战是否背弃楚方对自己的恩惠。最后是梦见自己与楚王搏斗而且还处于劣势，梦象凶险。对于以上三件事，子犯都一一进行了解说，去掉晋文公的疑虑。子犯对前两件事的解说立足于现实，道出了晋国的有利条件及道德上的取舍依据，而对于梦象的解释则有点牵强附会，目的只是去掉晋文公的恐惧心理。

作品对城濮之战所进行的描述，并没有交代晋方事先的谋划，而是直接推出双方交战的镜头。然而，从战争的进程可以推测出，晋军在战前有精心的谋划调遣，要不然的话，交战时不会把突破点选择的那么准确，各支部队之间的配合也不会那么的默契。作品对楚军败北所做的叙述非常简略，但是从结尾的交代中能够推测到它撤退时的匆忙。晋军胜利后三天所吃的全部是楚军遗留的粮食，由此可见楚军是狼狈逃窜，连粮食都没来得及带走。这场战役是晋文公称霸的标志，战争胜利后，周襄王册封晋文公为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