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殽之战
(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
【题解】
秦穆公本打算趁晋文公刚刚去世,同时把两年前留下来帮郑国守卫的那些人马改制成“第五纵队”,配合远征军偷袭灭掉郑国,从而千里跃进中原,争夺霸主的地位。在当时各种因素的制约下,这明摆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后的结果是惨不忍睹的远征军全军覆没,做了他万丈雄心的陪葬。
【原文】
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397],出绛,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398]。将有西师过轶我[399],击之,必大捷焉。”
【注释】
[397]殡:把灵柩埋葬进墓穴。
[398]大事:战争、祭祀等类事。
[399]轶:超越。
【译文】
鲁僖公三十二年的冬天,晋文公去世。十二月初十这一天,人们准备把棺材葬进墓穴,离开绛城后,棺材里发出一种像牛叫的声音。卜偃请大夫跪拜,说:“国君发布军事命令,西边将会有军队过境袭击我国,假如攻击他们,我们必定大胜。”
【原文】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400],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401],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402],必有悖心[403]。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404],尔墓之木拱矣。”
【注释】
[400]管:钥匙。
[401]访:访问。这里有请教之意。
[402]勤而无所:辛苦一场而无所收获。
[403]悖:违逆,背叛。
[404]中寿:一般指六七十岁。
【译文】
杞子从郑国派人告诉秦国说:“郑国人让我掌管他们国都北门的钥匙,假如现在秦国秘密派军队来攻打郑国,就可以占领他们的国都了。”秦穆公去问蹇叔。蹇叔说:“在军队疲劳的情况下去侵袭相距遥远的地方,我从没听说过。军队疲劳,力量衰竭,远地的国家有防备,恐怕不行吧!我们军队的行动,郑国一定知道,费力气不讨好,士兵一定会有抵触情绪。而且行军走一千里,能不被别人知道吗?”秦穆公不接受他的意见。召见孟明、西乞、白乙,让他们在东门外出兵。蹇叔哭着送他们说:“孟子,我看到军队出去而看不到回来了!”秦穆公派人对他说:“你懂什么?假如你六七十岁死了,你坟上的树木已经合抱了。”
【原文】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405]。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406];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
【注释】
[405]殽:殽山,在今河南洛宁县西北六十里。
[406]夏后皋:夏帝皋。后:帝,天子。
【译文】
蹇叔的儿子也在军队里,蹇叔哭着去送他,说道:“晋国人必定在殽山抵御我军,殽山有两座山陵。它的南陵,是夏后皋的坟墓;它的北陵,是文王曾避过风雨的地方。你必定死在两座山陵之间,我去那里为你收尸吧!”秦国军队就向东进发了。
【原文】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407]。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408]。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409],遇之。以乘韦先[410],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411],为从者之淹[412],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413]。
【注释】
[407]超乘:跳跃着上车。这是轻浮无礼的动作。
[408]脱:脱略,粗心。
[409]市:买卖商品。
[410]乘韦:四张熟牛皮。乘,四。先:古时送礼,先送薄礼,再送厚礼。
[411]不腆:不丰厚。
[412]淹:耽搁,淹滞。
[413]遽告:急忙报告。遽,驿车。
【译文】
鲁僖公三十三年的春季,秦国军队经过周王城北门的时候,战车上除御者以外,车左、车右都脱去头盔下车致敬,随即跳上车去的有三百辆战车的将士。当时王孙满年纪还小,看到这种情况后,对周襄王说:“秦国军队既不庄重也没有礼貌,一定会战败。不庄重就缺少计谋,无礼貌就不严肃。进入险地而满不在乎,又没有谋略,能够不打败仗吗?”秦军到达滑国,郑国的商人弦高准备到成周做买卖,碰到秦军,先送秦军四张熟牛皮作引礼,再送十二头牛犒劳军队,说:“寡君听说您准备行军经过敝邑,特命我来犒赏您的随从。尽管敝邑贫乏,但是为了您的随从在这里停留,你们若住下我们就预备一天的供应,若离开就准备一夜的保卫。”弦高同时又派传车紧急地向郑国报告。
【原文】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414]。使皇武子辞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415]。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416],若何?”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417]。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注释】
[414]束载:捆束行李。厉兵:磨砺兵器。秣马:喂马。
[415]脯资饩牵:泛指食物。脯,干肉。资,粮食。饩,已杀的牲口。牵,未杀的牲口。
[416]闲:此指减轻负担。
[417]不可冀:指没有希望灭郑。
【译文】
郑穆公派人去视察杞子等人的馆舍,发现他们已经装束完毕、磨利武器、喂饱马匹了。派皇武子辞谢他们,说:“大夫们住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敝邑的干肉、粮食、牲口都竭尽了。大夫们将要离开了,郑国的有原圃,就如同秦国的有具圃,大夫们可以随意猎取麋鹿,同时也会减轻敝邑的负担,你们看怎么样?”于是杞子逃到齐国,逢孙、杨孙逃到宋国。孟明说:“郑国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能再抱有侥幸心理了。攻打郑国不能取胜,包围它又没有后援,我们还是回去吧。”于是他们灭掉了滑国后就回去了。
【原文】
齐国庄子来聘[418],自郊劳至于赠贿[419],礼成而加之以敏[420]。臧文仲言于公曰:“国子为政,齐犹有礼,君其朝焉。臣闻之,服于有礼,社稷之卫也[421]。”
【注释】
[418]国庄子:即国归父。
[419]赠贿:聘事结束,宾行,舍于郊外。
[420]敏:审视,恰当。
[421]卫:保障。
【译文】
齐国的国庄子前来聘问,从郊外迎接一直到赠礼送行,礼节都非常周到,仪容也好。臧文仲对僖公说:“国子执政,齐国还是有礼的,君王去朝见吧!下臣听说:对有礼之邦顺服,这是国家的保障。”
【原文】
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422]。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栾枝曰:“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423]?”先轸曰:“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424],秦则无礼,何施之为?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遂发命,遽兴姜戎[425]。子墨衰绖[426],梁弘御戎,莱驹为右。
【注释】
[422]奉:送。
[423]其为死君乎:全句意为难道心目中还有死去的君王吗?死君,指晋文公,时在殡,故称。为,有。
[424]同姓:指滑国,与晋皆姬姓。
[425]兴:聚集,动员。
[426]子:指文公子襄公驩,君死未葬,故称子。墨:染黑。衰绖:丧服。
【译文】
晋国的先轸说:“秦君违背蹇叔的话,都是因为贪婪而致劳动百姓,这是上天赋予我们的好机会。给予的不能丢失,所以不能放走敌人。放走敌人,就会发生祸患;违背天意,就不吉利。所以一定要攻打秦国军队。”栾枝说:“没有报答秦国的恩惠而进攻他的军队,你们心目中还有死去的国君吗?”先轸说:“我们有丧事发生,秦国不但不悲伤,反而攻打我们的同姓国家,他们这么做就是无礼,还讲什么恩惠?我听说:‘一日放走敌人,这是几代的祸患。’为子孙后代打算,这样有话对死去的国君说了吧!”于是就发布起兵的命令,动员姜戎的军队。晋襄公把丧服染成黑色,梁弘驾御战车,莱驹作为车右。
【原文】
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427]。
【注释】
[427]始墨:开始以黑色为丧服。
【译文】
鲁僖公三十三年四月十三日,在殽山把秦国军队打得大败,同时还俘虏了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个指挥官。随后穿着黑色的丧服来安葬晋文公。晋国从此以后都开始使用黑色丧服。
【原文】
文嬴请三帅,曰:“彼实构吾二君[428],寡君若得而食之[429],不厌,君何辱讨焉[430]!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许之,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431],妇人暂而免诸国[432]。堕军实而长寇仇[433],亡无日矣。”不顾而唾。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434],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従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注释】
[428]构:挑拨离间。指引起这场战争。
[429]寡君:指秦穆公。文嬴是秦女,故称。
[430]讨:此指惩罚。
[431]原:原野。此指战场。
[432]暂:通“渐”,欺骗。
[433]堕:同“隳”即“毁”,毁弃,丢掉。军实:战果。
[434]累臣:被囚系的臣子,指俘虏。衅鼓:以血涂在鼓上。
【译文】
文嬴请求把三位指挥官释放回国,说:“他们挑拨我们两国国君,寡君若是抓到他们,吃他们的肉还不能解恨呢,何必劳君王去讨伐呢?让他们回到秦国受诛杀,以使寡君快意,这样做不是更好吗?”晋襄公答应了。先轸上朝,问起秦国的囚犯,晋襄公说:“母亲代他们提出请求,我就把他们放走了。”先轸生气地说:“武人花力气在战场上逮住他们,女人说几句谎话就把他们放了,毁弃了战果而长了敌人的志气,晋国灭亡的日期不远了!”先轸不顾襄公就在地上吐唾沫。晋襄公派阳处父追赶放走的三个人,等追到黄河边上时,他们已经上船了。阳处父解下车左边的骖马,用晋襄公的名义赠送给他们。孟明叩头说:“承蒙君王的恩惠,不用被囚之臣来祭鼓,让我们回到秦国去受诛戮。若是寡君杀了我们,死了以后名声不朽;若是依从君王的恩惠而赦免了我们,三年之后我们将会拜谢君王恩赐。”
【原文】
秦伯素服郊次[435],乡师而哭曰[436]:“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437],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438]。”
【注释】
[435]郊次:驻扎在郊外。
[436]乡:向。
[437]替:废除。
[438]眚(shěng):目病生翳,此指小错。
【译文】
秦穆公穿着素服住在郊外,对着被释放回来的将士痛哭流涕,并说:“我没有听从蹇叔的话,致使你们几位受到侮辱,这是我的罪过。不撤回孟明的驻军,这也是我的过错,你们三位有什么罪?而且我不能用一次的过错来掩盖大德。”
【评析】
殽之战是春秋时期最著名的一场伏击战,交战双方是“睦邻友好”了多年的晋国和秦国。这一战之后,稳固了晋国的霸主地位,中止了秦国染指中原的念头,同时也揭开了后二十年秦晋之间拉锯战的帷幕。
通过对这次交战的叙述,文中涉及的人物形象,无论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无不性格鲜明,跃然纸上。
秦穆公的刚愎自用、知过能改,蹇叔的老成持重、远见卓识,原轸的忠直多谋、勇武暴烈,弦高的忠心爱国,机警灵活、王孙满的观察敏锐、聪颖过人等等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些人物的思想性格又是通过他们自身的富有个性化的语言动作表现出来的。
常为人称道的蹇叔的三段话,内容都是直接或间接地谏诤秦穆公,但因说话对象不同,语气大有区别,符合特定的语境,使蹇叔的形象更为真实可亲、丰满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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