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诰第十四
召诰第十四
【原文】
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诰》。惟二月既望[712],越[713]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714],则至于丰[715]。惟太保先周公相宅[716]。越若来三月[717],惟丙午朏[718]。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于洛,卜宅[719]。厥既得卜[720],则经营[721]。越三日庚戌[722],太保乃以庶殷攻位于洛汭[723]。越五日甲寅[724],位成[725]。
【注释】
[712]二月:成王七年二月。既望:指的是阴历的十六。
[713]越:至,到。
[714]王:成王。步:行。周:指镐京,在今西安市西南。
[715]丰:文王庙在丰邑,意思是到丰邑祭告文王。
[716]太保:官名,当时召公曾做太保。先周公:先于周公,意思就是在周公的前面。相:视察,观看。宅:居住的地方。
[717]越若:句首语助词。来三月:二月后的三月。
[718]朏(fěi):新月初现光明,即指农历每月初三。
[719]卜宅:卜问住址。
[720]得卜:得到吉卜。
[721]经营:规划,计划。
[722]庚戌:三月七日。
[723]以:率领。庶殷:众殷民。攻位:划定宗庙、宫室、朝市的位置。攻,管理、治理。洛汭(ruì):洛水流入黄河的地方。汭,河流的汇合处。
[724]甲寅:三月十一日。
[725]位成:位置确定了。
【译文】
成王在丰镐,准备营建东都洛邑,于是让召公带人去洛邑勘察地貌风水,临行前,作《召诰》告诫召公一些注意事项。成王七年二月中旬,乙未这天,成王早晨从周出发,到了丰镐。太保召公在周公之前到洛地勘察宫室宗庙的基地。到了三月初三,新月露出光辉。又过了三日到戊申这一天,太保在早晨到了洛地,占卜宫室,宗庙的基地。在占卜中得到吉兆,便开始营建。过了三天到庚戌这天,太保便率领许多殷民在洛水入黄河处营建宗庙宫室的基地。过了五日,到甲寅这天,基地建成。
【原文】
若翼日乙卯[726],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727]。越三日丁巳[728],用牲于郊[729],牛二。越翼日戊午[730],乃社[731]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越七日甲子[732],周公乃朝用书[733]命庶殷侯甸男邦伯。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734]。
【注释】
[726]若:等到。翼日:明日,第二天。乙卯:三月十二日。
[727]达观:视察。达,通。营:所经营的区域。
[728]丁巳:三月十四日。
[729]郊:南郊。周代祭天在都城的南郊。
[730]戊午:农历三月十五。
[731]社:祭祀土神。
[732]甲子:农历三月二十一。
[733]书:分配任务的册书。
[734]丕:大。作:动工。
【译文】
到了次日,也就是乙卯日的清晨,周公到了洛地,全面视察了新邑营建的情况。又过了三天,到了丁巳日,用牺牲举行祭天的郊祭典礼,用了两头牛。到了次日——戊午这一天,又举行社祭的典礼于新邑,用一头牛、一只羊和一只猪为牺牲。又过了七天,到了甲子日的清晨,周公便用文书命令殷遗民的庶众,以及侯、甸、男、邦伯等诸侯国君,周公既然已经发布了对殷遗民庶众的命令,于是这些庶众便大举动工。
【原文】
太保乃以庶邦冢君出取币[735],乃复入锡[736]周公。曰[737]:“拜手稽首旅王[738],若公诰告庶殷越自乃御事[739]。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740],兹大国殷之命[741]。惟王受命,无疆惟休[742],亦无疆惟恤[743]。呜呼!曷其奈何勿敬[744]?”“天既遐[745]终大邦殷之命,兹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后王后民[746],兹服厥命[747]。厥终[748],智藏瘝在[749]。夫知保抱携持厥妇子[750],以哀吁[751]天,徂厥亡,出执[752]。呜呼!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753]。王其疾敬德[754]!”
【注释】
[735]以:与、和。冢君:大君。币:表示敬意的玉和帛之类的礼物。
[736]锡:进献,进。
[737]曰:指的是召公说的话,前面省略了主语召公。
[738]拜手稽首:古代的一种恭敬跪拜礼。旅王:向王陈述。旅,陈述,述说。
[739]若:顺从、依从。自:用。
[740]元子:首子,指天子。郑玄说:“言首子者,凡人皆天之子,天子为之首耳。”
[741]兹:通“巳”,完成、终止。命:指的是治理天下的使命。
[742]休:吉祥,美好的。
[743]恤:忧患,忧虑。
[744]曷其、奈何:都是怎么的意思。此处连在一起使用,是为了加强语气。
[745]遐:远,久。
[746]越:语首助词,没有实在意义。
[747]服:受。厥:其。命:福命。
[748]厥终:后王之终,就是纣的末年。
[749]智藏瘝(guān)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纣王末年,明智的人都退隐了,害人的人掌权了。瘝,病,指害人的人。
[750]夫:泛指人们。保:护,还有说法指的是婴儿的衣服。
[751]吁:呼告,呼唤。
[752]徂:通“诅”,诅咒的意思。执:通“垫”,这里指困境。
[753]眷:眷顾,注视。懋(mào):通“贸”,转移,改变。
[754]疾:加速,加快。
【译文】
太保和诸侯国的国君取出礼品,再进贡赠予周公,并说:“请接受我们的礼拜,请让我们把向王陈述的意见陈述给你。然后又把这些意见写成命令,发布给殷民和那些治事诸臣。啊!上天上帝,更改了殷国的大命,不再让他统治天下。我们周王接受了上天的大命,无限美好,但也有无限的忧虑,为什么不应该有所警惕呢?”“上天既然已经结束了大国殷的大命,这殷国的许多圣明的先王还在天上。后来到了殷纣,一开始他和臣民都还能勤勉地根据先王的命令行事。待到纣的末世,有本领的人都匿藏起来,小民都离家行役,人民痛苦到了极点。有了家室的成年男子,都抱着他们的婴儿,携带着他们的妻子,在一起悲痛地呼唤苍天,诅咒殷纣,希望他快点灭亡,以求跳出灾难的深渊。啊!上天也哀怜四方小民,他看到这种情形,便把大命由商转移给我周。王啊!希望你赶快敬重德行!”
【原文】
“相[755]古先民有夏,天迪从子保[756];面稽天若[757],今时既坠[758]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759]保;面稽天若,今时既坠厥命。今沖子嗣[760],则无遗寿耇[761],曰其稽我古人之德[762],矧[763]曰其有能稽谋自天!呜呼!有王虽小,元子哉!其丕[764]能诚于小民。今休[765]:王不敢后[766],用顾畏于民碞[767];王来绍[768]上帝,自服于土中[769]。”
【注释】
[755]相:观察,察看。
[756]迪:启迪,引导。从:顺从,依从。子保:意思是说像儿子一样的养护。
[757]面:近、向。天若:上天的命令。
[758]坠:丧失,失去。
[759]格保:嘉保。
[760]沖子:未成年的人,这里是指成王。沖,稚。
[761]遗:多余。寿耇:拥有好德行的老年人。
[762]曰:语首助词。古人:先祖。
[763]矧:何况,况且。
[764]丕:大的意思。
[765]休:美事,喜事。
[766]后:迟缓,延误。
[767]用:由,因。民碞,就是民险,意思是小民难以治理。
[768]绍:卜问。
[769]服:治理,管理。土中:指洛邑,因为洛邑在九州的中心,所以才这么说。
【译文】
“看那古代的夏人,上天让那些深知天理的人来开导他们;这些人往往能够当面咨询上天的意见,由于夏的后代国王不能遵从上天的意旨行事,上天便废弃了他们的大命。现在再来看看殷人,上天让那些深知天命的人来开导他们,这些人往往能够当面咨询上天的意见,现在也由于殷的后代国王不能够遵从上天的意旨行事,上天便废弃了他们的大命。如今年幼的成王继承了王位,还没有老成可靠的人辅佐他,没有人能考究古人的道德,更何况是能够当面咨询上天意见的人呢!啊!王虽然年纪小,但究竟是天子!要能够使卑微的民众们融洽,那就是十分美善的事情了。王之所以做事情不敢迟缓,唯恐延误,是因为他顾忌和畏惧百姓们的言论。王来卜问于上帝,想得到吉兆而来治理中原。”
【原文】
“旦[770]曰:‘其作大邑,其自时配皇天[771],毖祀于上下[772],其自时中乂[773];王厥有成命治民[774]。’今休。王先服殷御事[775],比介于我有周御事[776],节[777]性,惟日其迈[778]。”“王敬作所[779],不可不敬德。”“我不可不监[780]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781]知曰:有夏服[782]天命,惟有历年[783];我不敢知曰:不其延[784]。惟[785]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
【注释】
[770]旦:周公的名。
[771]自时:从此。配皇天:意思就是祭天时用周的祖先配天受祭。
[772]毖(bì):谨慎,小心。上下:指天神和地神。
[773]时中:指的是洛邑。乂:治理。
[774]厥:用于句中的助词。成命:定命。
[775]先:尚,重视。服:用。
[776]比介:亲近的意思。介,通“迩”,近。
[777]节:和。
[778]惟:乃。迈:进,增进,加强。
[779]所:居住的地方,此指新邑。
[780]监:借鉴,鉴于。
[781]敢:表示敬意的副词。
[782]服:受。
[783]历年:就是永年。历,久,长。
[784]其:助词。延:延长。
[785]惟:通“为”,因。
【译文】
“周公说过:‘赶快营建大邑,从此以后祭天时,便能够以先祖后稷配享,谨慎地祭祀天神和地神了,从此便可以居于天下之中而治理国家了。成王已经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治理小民便可以大获成功了。’王先治理殷国的遗臣,使他们能够亲近我们并和我周国治事诸臣一样为国效劳,要节制、改造他们的性情,使他们天天有所进步。”“成王在新邑也应恭敬谨慎,以身作则,不可不敬重德行。”“我们不能不以夏为鉴戒,也不能不以殷为鉴戒。我不敢想象,夏、殷接受上天的大命能够经历长久;我也不敢想象他们不能经历长久。我所知道的是因为他们不敬重德行,才早早地丧失从上天那里接受来的大命。”
【原文】
“今王嗣[786]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嗣若[787]功。”“王乃初服[788]。呜呼!若生[789]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790]。”“今天其命哲,命吉凶[791],命历年;知[792]今我初服,宅[793]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794]!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注释】
[786]嗣:继承。
[787]若:代词,他们。
[788]初服:初处理政务。服,任事,治理。
[789]生:养,教养。
[790]贻:传。哲:明。命:给,给予。
[791]吉凶:偏义复词,实际上指的是吉祥。
[792]知:闻知,知道。
[793]宅:动词,居住。
[794]肆:现在。疾:加速,加快。
【译文】
“现在成王承受了上天赐予的大命,我也希望你们能够想一想这两个国家兴亡的原因,接受他们的教训,继承他们的大功。”“成王刚刚治理国家。啊!这好比刚刚成人的少年,成功与失败无不在他们这个时候,必须自行选择那明智的道路向前走。”“现在上天把大命赐予那些明智而有道德的人,至于降下的是吉是凶,给予的时间是长是短,这都是很难预料的;我所知道的是成王刚刚治理国家,居住在新邑。现在的希望是成王能够赶快敬重德行。王啊!只有根据道德行事,才能祈求天命的长久。”
【原文】
“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其惟王位在德元[795],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796],越王显[797]。上下勤恤[798],其曰我受天命,丕[799]若有夏历年,式勿替有殷历年[800],欲王以[801]小民受天永命。”拜手稽首,曰:“予小臣[802],敢以王之雠民,百君子越友民[803],保[804]受王威命明德。王末有成命[805],王亦显[806]。我非敢勤[807],惟恭奉币[808],用供王能祈天永命[809]。”
【注释】
[795]其:庶几。以:使。淫:过度。彝:法。亦敢:亦不敢。殄:灭。位:立。元:首。
[796]刑:取法,效法。用:行。
[797]越:发扬。显:明显。
[798]上下:这里指的是君臣。
[799]丕:语首助词,没有实在的意义。
[800]式:应当,应该。替:止。
[801]以:连词,与,和。
[802]予小臣:是召公的谦称。
[803]雠(chóu)民:指殷的遗民。百君子:指的是殷的众多官员。越:和、与。友民:依从周的臣民。
[804]保:安。
[805]末:终。成命:定命,指建都洛邑的决定。
[806]亦显:指成王也与文王、武王、周公一样功德显赫。
[807]勤:慰劳,犒劳。
[808]币:表示敬重之意的玉帛之类。
[809]供:进献。能祈:善祈,即用德行来祈求。
【译文】
“希望成王不要和小民一起放纵自己的行为而不遵法度,也要敢于用刑杀的办法治理小民,这样才能获得成功。希望成王居于天子之位而有圣人的大德,小民在下面便能够自行按照法度行事,发扬王的美好的品德了。君臣上下,时常把忧虑放在心里,这样才可以说:我们接受上天的大命,才能够像夏那样经历久远的年代,才不至于经历像殷那样的年代。我们希望成王以小民的安乐使上天高兴,以便从上天那里接受永久的大命。”召公跪拜并叩头说:“我这小臣,要和殷的遗臣遗民、众官员们,以及我们周的臣民们,共同保卫王从上天那里接受下来的威严的大命和光明的美德。王终于宣布了经过深思熟虑而决定的命令,这就使王的美德更加彰显。我并不是敢于慰劳王,只不过是恭敬地奉上礼品,以供王祈求上天赐予永久的大命。”
【解析】
《召诰》,即召公发表的诰词。其基本背景是,已经成年的周成王开始亲自执政;召公受成王的委托,主持新都洛邑的修建;在经营洛邑的过程中,召公发表了这篇诰词。在诰词中也提到了周公,因为周公也参与了洛邑的兴建。
对于这篇诰词,王国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在《殷周制度论》中说:“此篇乃召公之言,而史佚书之以诰天下。文武周公所以治天下之精义大法,胥在于此。”换言之,这篇诰词是对文王、武王、周公政治哲学的集中阐述。既然如此,这篇诰词所蕴藏的“精义大法”到底是什么呢?答案是“敬德”。
在诰词中,召公首先总结了殷商灭亡的教训:坏人当道,智者隐退,民众困苦,上天可怜民众,就夺取了殷商治理天下的资格。接下来,召公得出结论:殷商因为不敬德,所以失去了天命。再往前追溯,夏桀同样是由于不敬德而失去了天命。因此,我们姬周王朝,尤其是年轻的周成王,只有敬德,推行德政,才能永葆天命。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德”:第一,它是某种宗族所独有的一种内在力量;第二,它是任何人都可以修炼的一种道德力量。比较这两种不同的“德”可以发现:第一种“德”,主要是天赋的、神圣的,它是特定的宗族或集团(譬如姬周王室)所具备的一种内在规定性。第二种“德”是世俗的,由于任何人(譬如齐宣王)都有“不忍人”之心,都有善端,因而,任何人都有“德”。
本篇诰词所记载的时代,正值姬周初年,姬周宗族所具有的德,可谓上天赋予的、神圣的“德”。如果说,召公所理解的“德”主要是第一种“德”,那么,到了孟子时代,姬周王室早已式微,其神圣性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诸侯争霸。在这种“战国”背景下,任何诸侯都不能宣称自己就是天命的承担者,都不能宣称自己拥有第一种“德”,这时候,孟子作为哲学家所宣扬的伦理意义上的第二种“德”就应运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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