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学第五十
【题解】
显学,是指当时的儒家和墨家两大学派,韩非以法治为纲要,为借口,狠狠批判了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批判了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等主张。他认为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等只能放在民间人际关系上用一用,千万不能在治国方针、治国政策里使用,否则就是祸乱的根源。这说明韩非根本没有弄懂“仁义礼智信”的真正含意。
【原文】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1]。墨之所至,墨翟也[2]。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3]。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4]。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5]?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6]!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注释】
[1]孔丘:孔子的名。孔子,字仲尼,春秋末期鲁国人,儒家学派的创始人。[2]墨翟:就是墨子,名翟,战国初期鲁国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3]子张:姓颛孙,名师,孔子的学生。子思:孔子的孙子,名伋。颜氏:指颜回,字,子渊,孔子的学生。孟氏:指孟轲,子思的再传弟子,孔子以后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漆雕氏:姓漆雕,名启,孔子的学生。仲良氏:可能是仲梁子,战国时鲁国人,儒家人物。孙氏:指孙卿,即荀况。乐正氏:乐正子春,曾参的学生。[4]相里氏:相里勤,墨家的代表人物之一。相夫氏:一作伯夫氏,墨家的代表人物之一。邓陵氏:即邓陵子,墨家的代表人物之一。[5]尧、舜:我国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传说中的贤君。[6]殷、周七百余岁:从商末周初算起到韩非时,已经七百余年。
【译文】
社会上名声显赫的学派,是儒家、墨家。儒家造诣最高的,是孔子。墨家造诣最高的,是墨翟。自从孔子去世后,有子张一派的儒家,有子思一派的儒家,有颜回一派的儒家,有孟子一派的儒家,有漆雕启一派的儒家,有仲良子一派的儒家,有公孙尼子一派的儒家,有乐正子一派的儒家。自从墨子去世后,有相里勤一派的墨家,有相夫氏一派的墨家,有邓陵子一派的墨家。所以在孔子、墨子去世后,儒家分成八派,墨家分为三派,他们所取舍的学问各不相同,但都自称为是真正的孔家、墨家,孔子、墨子不可以复生,将让谁来断定社会上这些学派究竟是不是孔子、墨子的真传呢?孔子、墨子都称道尧、舜,而取舍也不同,却也都说自己的主张是真正的尧、舜的思想,尧、舜不可以复生,将让谁来断定究竟哪一派的儒家、墨家是真的呢?商末周初到现在有七百余年的历史,虞、夏到现在有两千多年了,尚且不能断定儒家、墨家的真假;如今想要审察三千年以前的尧、舜,想来是不能确定的吧!不用事实验证就对事物作出决断,是愚蠢的;不能确定事物的真假就作为依据,是一种欺骗。所以公开宣称根据先王之道,武断确定尧、舜的事迹,不是愚蠢就是欺骗。愚蠢欺骗的学说,杂乱矛盾的行为,英明的君主是不会采纳的。
【原文】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世主以为俭而礼之[1]。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宽而礼之[2]。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3]。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议。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辞,安得无乱乎[4]?听行如此,其于治人又必然矣。
【注释】
[1]礼:礼遇。[2]囹圄:监狱。宋荣子:即宋钘,战国时宋国人,属黄老学派。[3]廉:正直、刚直、品行方正。[4]缪:通“谬”,荒谬,颠倒。
【译文】
墨家的葬礼思想是,冬天去世就穿冬季的服装下葬,夏天去世就穿夏天的服装下葬,桐木做的棺材只能要三寸厚,服丧三个月,当朝的君主认为这很节俭因而礼遇他们。儒家的葬礼思想是倾家荡产来举办葬礼,要服丧三年,要痛哭到毁坏身体、拄着拐杖的地步,当朝的君主认为这很孝道因而礼遇他们。如果肯定墨子的节俭,必定要反对孔子的奢侈浪费;如果肯定孔子的孝道,必定要反对墨子的违逆。如今孝道、违逆、奢侈、节俭都包含在儒家、墨家的思想之中,而君主却对他们都加以礼遇。漆雕氏的思想是,与人争斗时不能在脸色上表现出屈服,不能在眼睛中表现出逃避,行为不正那么对奴隶也要避开,行为正直那么对诸侯都敢怒斥,当朝君主认为很正直因而礼遇他。宋荣子的思想是,设法不与人斗争,绝不报仇,坐牢不觉羞耻,被欺侮不感耻辱,当朝的君主认为很宽宏大度因而礼遇他。如果肯定漆雕氏的刚正,必定要反对宋荣子的宽恕;如果肯定宋荣子的宽恕,必定要反对漆雕氏的凶暴。如今大度、刚正、宽恕、凶暴都包含在他们二人的思想中,君主却对他们都加以礼遇。自从愚蠢骗人的学说,杂乱矛盾的说法互相争辩以来,君主同时都听从,所以天下的有才的人,说话没一定的标准,行为没有固定的原则。冰块和火炭不可能在同一个容器里久存,严寒和酷暑不可能在一个季节同时到来,杂乱矛盾的学说不可能同时并立而用来治国。如今对那种杂乱、荒谬和互相矛盾的言行全都听从,国家哪能不混乱呢?君主听言、行事如此,他在治理民众方面也必定是这样了。
【原文】
今世之学士语治者,多曰:“与贫穷地以实无资。”今夫与人相若也,无丰年旁入之利而独以完给者,非力则俭也。与人相若也,无饥馑、疾疚、祸罪之殃独以贫穷者,非侈则堕也[1]。侈而堕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上征敛于富人以布施于贫家,是夺力俭而与侈堕也,而欲索民之疾作而节用,不可得也。
【注释】
[1]堕:通“惰”,懒惰。下文“堕者”、“侈堕”之“堕”同。
【译文】
如今社会上的学者谈论治理国家的,很多都说:“把土地分给贫穷的人来充实他们匮乏的物资。”如今有人与别人条件相类似,没有丰收的年成和额外收入却能自给自足,不是勤劳就是节俭。还有人与别人条件差不多,没有饥荒、疾病、灾祸、刑罚的祸害却独受贫穷,不是奢侈就是懒惰。奢侈懒惰的人就贫穷,勤劳节俭的人就富有。如今君主向富人征收财物来施舍给贫穷的人家,这是掠夺勤劳节俭的人财物给奢侈懒惰的人,而这样做想求得民众勤快耕作和节省俭用,是不能实现的。
【原文】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夫上所以陈良田大宅,设爵禄,所以易民死命也。今上尊贵轻物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1]。”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立节参明,执操不侵,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斩首之劳不赏,而家斗之勇尊显,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不可得也[2]。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且夫人主于听学也,若是其言,宜布之官而用其身;若非其言,宜去其身而息其端。今以为是也,而弗布于官;以为非也,而不息其端。是而不用,非而不息,乱亡之道也。
【注释】
[1]策:通“册”,古代用竹简编成的书籍。文学:指诗、书、礼、乐等。[2]距:通“拒”,抵抗。下文凡“距敌”之“距”都同此。
【译文】
假如如今有人在这里,他主张不走进危险的城池,不参军,不因天下的大利益来换取自己小腿上的一根汗毛,当朝的君主必定听从并礼遇他,重视他的智慧而推崇他的行为,认为他是轻视物质利益重视生命的人。君主之所以拿出良田豪宅,设置爵位俸禄,是为了用它来换取民众为自己拼死卖命的。如今君主尊敬重视那些看轻物质利益重视生命的人,而要求民众出生入死为国家牺牲,是不能实现的。有人收藏书籍,学习言谈辩论,聚集徒弟门生,研究诗、书、礼、乐等来高谈阔论,当朝的君主必定听从并礼遇他,还说:“敬重有才能的人,是先王的治国原则。”官吏所征税的,是种地的农民,而君主上级所供养的,是不耕种的学士。对耕地的人加重赋税,对不耕种的学士则多有赏赐,而要求民众勤快耕作而少去论事辩说,是不能实现的。标榜气节、标榜高明,坚持操守、不容侵犯,怨言一旦经过他的耳时,他一定随即拔剑而起,当朝的君主必定听从并礼遇他,认为这是爱惜自己声誉的人才。为国杀敌的功劳不奖赏,而为私家争斗的勇士却尊贵显赫,而要求民众积极作战抵抗敌人而不为私斗,是不能实现的。国家太平时供养儒生游侠,国家有难时就使用士兵。所供养的人不是所使用的人,所使用的人不是所供养的人,这就是混乱的原因。再说君主在听取各种学说时,如果认为那言论是对的,就应该在官府中公布这些言论并任用他;如果认为那言论是不对的,就应该开除他并制止他的想法。如今认为对的,也不在官府中公布;认为不对的,也不制止他的想法。认为对的不采用,认为错的不制止,这是国家发生混乱走向灭亡的道路。
【原文】
澹台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行不称其貌[1]。宰予之辞,雅而文也,仲尼几而取之,与处久而智不充其辩[2]。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故以仲尼之智而有失实之声。今之新辩滥乎宰予,而世主之听眩乎仲尼,为悦其言,因任其身,则焉得无失乎[3]?是以魏任孟卯之辩,而有华下之患;赵任马服之辩,而有长平之祸[4]。此二者,任辩之失也。夫视锻锡而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5]。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6]。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夫爵禄大而官职治,王之道也。
【注释】
[1]澹台子羽:姓澹台,字子羽,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的弟子。[2]宰予:姓宰我,名予,字子我,孔子的学生。春秋末鲁国人,以善辩着称。[3]眩:迷惑,迷乱。滥:过度。[4]孟卯:即芒卯,一作昭卯,战国时魏国的相,能言善辩。马服:山名,战国时期赵地,在今河北邯郸市西北。赵国名将赵舍以功封为马服君,这里指他的儿子赵括。[5]区冶:人名,即欧冶子,春秋末期越国人,善于铸剑。[6]涂:通“途”,路途。
【译文】
澹台子羽,有君子的仪容,孔子以为他是君子并收取他当学生,和他相处久了发现他的行为与仪容不相称。宰予的言谈,高雅而有文采,孔子看中并收取他当学生,和他相处久了发现他的智慧不及他的口才。所以孔子说:“凭仪容来取人,我在子羽身上犯错了;凭言谈来取人,我在宰予身上犯错了。”所以凭孔子的智慧也有看人不能符合实际的感叹。如今新出现的士人辩说言辞远远超过宰予的辩说言辞,而当朝的君主听这些辩辞比孔子还要迷惑,因为喜欢他们的言谈,就去任用他们,那么怎么会没有过失呢?因此魏国因为孟卯的口才就任用他,结果造成了华阳城下兵败的祸患;赵国因为马服君赵括的口才而任用他,结果造成长平城下兵败的灾祸。这两件事,都是任用只有口才之人的过失。只察看冶炼时掺的锡和火色是青是黄,区冶也不能凭此来判断剑的好坏;在水面上击杀天鹅和大雁,在陆地上击杀大小马匹,那么奴仆也能分辨剑的利钝。只掰开马嘴看牙齿、端详形体容貌,就是善于相马的伯乐也不能凭此肯定马的优劣;给马套上车子跑,然后看它到达路途的终点,那么奴仆也分得清马的好坏。观察容貌服装,听取言谈辞说,孔子不能凭此断定一个人的能力;用官职来试用他,考核他的工作成绩,那么就是平常的人也能判断他愚蠢还是聪明。所以英明的君主任用官吏,宰相一定是从州部等基层中选拔上来的,勇猛的将军一定是从士卒中挑选上来的。有功劳的必赏,那么爵禄丰厚就越能劝勉人们;逐渐升官晋级,那么官职越大就越尽心治理政务。爵禄丰厚而各种官吏都能尽心尽责治理政务,就是统治天下的王道。
【原文】
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1]。石非不大,数非不众也,而不可谓富强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磐石一贯也[2]。儒侠毋军劳,显而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同事也。夫祸知磐石象人,而不知祸商官儒侠为不垦之地、不使之民,不知事类者也。
【注释】
[1]磐石:大石,这里指石头地。象人:俑,古代殉葬时用木头、陶泥做的假人。[2]商官:用金钱买得官爵的商人。技艺之士:从事精巧的手工业的人。
【译文】
拥有千里的石头地,不能称为富裕;拥有上百万的俑人,不能称为强大。石头并非不大,俑人数量并非不多,却不能称为富强,是因为石头地上不能生产粮食,俑人不能派去抵抗敌人。如今用金钱买得官爵的商人以及从事精巧的手工业的人都是不垦地而有粮食吃,这样土地得不到开垦,与石头地一样。儒生游侠没有战功,却显达而荣耀,那么民众就不听役使,与俑人同样了。只知道石头地与俑人是灾祸,而不知道用金钱买得官爵的商人、儒生、游侠与不垦之地、不听役使的民众同样也是灾祸,这就是不懂得据事类推的人。
【原文】
故敌国之君王,虽说吾义,吾弗入贡而臣;关内之侯虽非吾行,吾必使执禽而朝。是故力多则人朝,力寡则朝于人,故明君务力。夫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
【译文】
所以和自己势均力敌的诸侯君主,即使喜欢我的行为方式,我也不能使他们进献贡品并称臣;边关内的封侯虽然反对我的德行,我必定能使他们拿着禽类的礼物来朝拜我。因此力量强大就有人朝拜,力量衰弱就只能向别人朝拜,所以英明的君主致力于增加国力。在管教严厉的家庭里没有强横的奴仆,而慈母下面反而有败家子。我因此知道威严的权势可以禁止残暴,而德行的深厚不能够用来制止混乱。
【原文】
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为治者用众而舍寡,故不务德而务法。夫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圜之木,千世无轮矣。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隐栝之道用也。虽有不恃隐栝而有自直之箭、自圜之术,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不恃赏罚而恃自善之民,明主弗贵也。何则?国法不可失,而所治非一人也。故有术之君,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
【译文】
那圣人治理国家,不依靠人们自觉地为国家做好事,而用的是使他们不敢做坏事。依靠人们自觉地为国家做好事,一个国家数不到十个人;使人们不敢做坏事,就能使一个国家的人整齐一致。治理国家的人使用对众多人有效的措施的而舍弃对少数人有效的办法,所以不致力于德化而致力于法治。如果要依靠自然长直的竹竿做箭,那么百代也不会有箭;如果要依靠自然长圆的树木做车轮,那么千代内也不会有车轮了。自然长直的箭杆,自然长圆的树木,百代也不会有一根,然而世人都有车坐有箭射禽类,什么原因呢?因为利用工具矫正物体的方法被使用了。虽然也有不需要利用器具来矫正而有自然长直的箭杆、自然长圆的树木,但是手艺高超的工匠不会重视它。这为什么呢?因为坐车的不只是一个人,射箭的不只是发一支箭。虽然有不依靠赏罚就能自觉做好事的人民,但是英明的君主是不会重视它的。这为什么呢?国家法律不能丧失,而所要治理的不只是一个人。所以有法术的君主,不随从偶然的自然行善,而施行必然实行的治国办法。
【原文】
今或谓人曰:“使子必智而寿”,则世必以为狂[1]。夫智,性也;寿,命也。性命者,非所学于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为说人,此世之所以谓之为狂也。谓之不能然,则是谕[2]也,夫谕性也。以仁义教人,是以智与寿说也,有度之主弗受也。故善毛啬、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3]。言先王之仁义,无益于治;明吾法度,必吾赏罚者,亦国之脂泽粉黛也。故明主急其助而缓其颂,故不道仁义。
【注释】
[1]狂:同“诳”,欺骗。下同。[2]谕:告诉,使人知道。[3]毛啬、西施:两人都是春秋末期的着名美女。
【译文】
如今有人对别人说:“我一定使您又聪明又长寿”,那么人们必定会认为这是欺骗人的话。聪明,是先天注定的;寿命,是命运注定。先天和命运,不是向他人所学得来的,而拿人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去取悦人,这就是人们之所以说他欺骗的原因。说了而不能做到,那么就只是告诉,那告诉只是本性。用仁义来教化人,就像用使人聪明和长寿来取悦人一样,掌握了法度的君主是不接受的。所以赞美毛啬、西施的美丽,对自己的容貌毫无益处;用胭脂花粉青黛来化妆一下,就能使自己的容颜比当初加倍美丽。谈论先王的仁义,对治理国家毫无益处;彰明自己的法度,坚决执行自己的赏罚,也就相当于国家的胭脂花粉青黛了。所以英明的君主迫切求助对国家有帮助的东西而怠慢对先王的歌颂,所以不谈仁义。
【原文】
今巫祝之祝人曰[1]:“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之声括耳,而一日之寿无征于人,此人所以简巫祝也[2]。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善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故明主举实事,去无用,不道仁义者故,不听学者之言[3]。
【注释】
[1]巫:在君王身边担任祭祀仪式之管理的官员。祝:向神灵祷告的人。[2]简:怠慢、倨傲。[3]者:通“诸”,之。
【译文】
如今巫祝官员祝福人们说:“使您长生千秋万年。”这种千秋万年的祝福声在耳边喋喋不休,可是对于人们延长一天寿命的效果也没有,这就是人们怠慢巫祝官员的原因。如今的儒生去游说君主,不谈对现在治理国家有用的办法,而是大谈过去的治国之功;不审察官府法制的事情,不明察奸邪的情况,而都讲上古时代流传的美名、先王的成功。儒生吹嘘说:“听我们的言论,就能称王称霸。”这种说法就像巫祝的说法,掌握法度的君主是不接受的。所以英明的君主推崇实在的事,抛弃无用的事,不讲仁义的事情,不听从学者的言论。
【原文】
今不知治者必曰:“得民之心。”欲得民之心而可以为治,则是伊尹、管仲无所用也,将听民而已矣。民智之不可用,犹婴儿之心也。夫婴儿不剔首则腹痛,不揊痤则寝益[1]。剔首、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呼不止,婴儿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致其所大利也。今上急耕田垦草以厚民产也,而以上为酷;修刑重罚以为禁邪也,而以上为严;征赋钱粟以实仓库,且以救饥馑、备军旅也,而以上为贪;境内必知介而无私解,并力疾斗,所以禽虏也,而以上为暴。此四者,所以治安也,而民不知悦也。夫求圣通之士者,为民知之不足师用[2]。昔禹决江浚河,而民聚瓦石;子产开亩树桑,郑人谤訾[3]。禹利天下,子产存郑人,皆以受谤,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故举士而求贤智,为政而期适民,皆乱之端,未可与为治也。
【注释】
[1]夫婴儿不剔首则腹痛:婴儿不剃头发就会肚子疼。可能是古代的一种迷信说法。揊:(pì):击,引申为挑破。[2]知:通“智”。[3]谤訾:恶意咒骂。
【译文】
如今不懂治国的人必定说:“要得民心。”假如得到民心就能治国,那么像伊尹、管仲这样的人才就没有用了,只要听取民意就行了。民众的智慧不能采用,就像婴儿的想法不可采用一样。婴儿不剃头发就会肚子疼,不挑破疮疾病就会加重。剃头发、挑破疮,必须要有一个人抱住婴儿,慈母做这些事,然而婴儿仍然哭泣不止,这是因为婴儿不懂得使他受点小苦就会得以解除痛苦的大好处。如今君主迫切地让农民耕田开荒来增加民众的财产,而民众却认为君主残酷;君主整治刑罚加重惩罚用来禁止邪恶,而民众却认为君主严厉;君主征收赋税钱粮来充实国库,将用它来救济灾荒、供养军队,而民众却认为君主贪婪;君主要求国内民众懂得披甲上阵而不得私下逃避兵役,必须同心协力奋勇作战,去擒获俘虏,而民众却认为君主残暴。这四种情况,是用来使国家得到治理、民众得到安定的,而民众却不懂得高兴。君主之所以要寻求圣明通达的人才,是因为民众的智慧不足以效法和采用。从前大禹开江挖河,而民众却堆积了瓦片石块来阻挡;子产开垦田地种桑养蚕,而郑国人却恶意咒骂他。大禹为天下人谋利,子产使郑国人得以保全,但都因此遭到诽谤,民众的智慧不足以采用是很明显的了。所以选拔人才时希图得到贤人智士,处理政事时期望能满足民众要求,这些都是混乱的祸根,不可以用来治国的。
【评析】
“显学”指当时鼎鼎有名的儒家、墨家两大学派。韩非在这篇文章里对两大学派,特别是猛烈地抨击了儒家学派,这正体现了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兴盛局面。这种局面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对封建领主贵族统治的突破,是学术下移的过渡。当时的争鸣并非纯学术之争,而核心是以什么思想进行统一,结束分裂,再就是统一之后用什么思想治理天下。韩非在这篇文章里批判儒家的“言先王之仁义”是“愚诬之学”,“无益于治,而表明“举实事,去无用”,彰明法度,励行赏罚,倡导耕战,增强国力,才是正确的治国之道。
韩非作为法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提出以法治国、富国强兵的路线,这当然是统一战争的最佳选择。秦采用这条路线,完成了统一中国的历史大业。然而,法家路线也有其致命弱点,如排斥仁义,反对儒家治国要“顺民之心”的主张,认为民智不可用,显然是法家的偏见。历史已经证明“百家争鸣”产生了诸子百家学说,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不论儒家、墨家,也不论法家,各有其长,治国者应该合百家之精髓,取长补短,形成完善的治国方略,以符合历史发展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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