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二第三十七
【题解】
《难二》包括七个故事,第一个反对省刑,提出“刑当无多,不当无少”;第二个反对仁政,提出不能赏无功,必须诛有过;第三个否定孔子给予文王仁和智的评价;第四个提出成就功业需要“君臣俱有力”;第五个提出君主只要凭着手中的官职和爵禄就不会“劳于索人”,同时使用大臣时又要始终防范其劫夺和篡弑;第六个讨论利用天时和人事增加国家税入的问题;最后一个反对君主身先士卒,认为取胜的诀窍在于利用好利恶害的人性,实行信赏必罚。
【原文】
景公过晏子,曰:“子宫小,近市,请徙子家豫章之圃[1]。”晏子再拜而辞曰:“且婴家贫,待市食,而朝暮趋之,不可以远。”景公笑曰:“子家习市,识贵贱乎[2]?”是时景公繁于刑。晏子对曰:“踊贵而屦贱[3]。”景公曰:“何故?”对曰:“刑多也。”景公造然变色曰:“寡人其暴乎!”于是损刑五。
【注释】
[1]宫:甲骨文字形,像房屋形。在穴居野处时代也就是洞窟。外围像洞门,里面的小框框像彼此连通的小窟,即人们居住的地方。本义:古代对房屋、居室的通称(秦、汉以后才特指帝王之宫)。徒:搬家、迁移。圃:菜园、花园。[2]习:通晓、熟悉。[3]踊:(yǒnɡ)春秋时期以前指受刖足刑者所用的一种特制鞋。屦:(jù)用草和麻绳编织而成的鞋子。
【译文】
齐景公去探望晏子,说:“你的住房很小,又靠近集市,请你搬家到豫章的园林中吧。”晏子再次拜谢推辞说:“我晏婴家里比较贫穷,依靠购买食物过日子,而早晚都要到集市,不能远离集市呀。”齐景公笑着说:“先生家熟悉集市行情,知道物品的贵贱吗?”当时齐景公执政多使用酷刑。晏婴回答说:“受刖刑者穿的鞋贵而平常人穿的鞋很便宜。”齐景公说:“这是什么缘故?”晏婴回答说:“是刑法使用过多了。”齐景公吃惊得变了脸色说:“我大概过于残暴了!”于是减去五种刑罚。
【原文】
或曰:晏子之贵踊,非其诚也,欲便辞以止多刑也。此不察治之患也。夫刑当无多,不当无少。无以不当闻,而以太多说,无术之患也。败军之诛以千百数,犹北不止;即治乱之刑如恐不胜,而奸尚不尽[1]。今晏子不察其当否,而以太多为说,不亦妄乎?夫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盗贼者伤良民。今缓刑罚,行宽惠,是利奸邪而害善人也,此非所以为治也。
【注释】
[1]北:败逃。
【译文】
有人说:“晏婴说的刖鞋昂贵,这并不是真实的想法,他是想用巧妙的话来制止过多的刑罚。这是不懂得治理方法才造成的过错。用刑适当就不嫌多,用刑不适当就少也无益。晏子不以用刑不当告知君主,而以用刑过多而劝说,这是没有法术的祸患。打了败仗的军队被杀头的人数以千计,但还是败逃不止;可见治理混乱的刑罚只怕用得不够,而奸邪还是不能除尽。现在晏子不去考察用刑是否得当,而以用刑过多进行劝说,这不是很荒唐吗?爱惜茅草就会损害庄稼,慈爱盗贼就会伤害良民。如今要放松刑罚,施行宽厚仁爱,这就是便利奸邪的人而伤害好人啊,这不是用来治理国家的策略。
【原文】
齐桓公饮酒醉,遗其冠,耻之,三日不朝。管仲曰:“此有国之耻也,公胡其不雪之以政[1]?”公曰:“胡其善!”因发仓囷赐贫穷,论囹圄出薄罪[2]。外三日而民歌之曰:“公胡不复遗冠乎?”
【注释】
[1]胡:怎样、何。[2]囷:(qūn)圆形的谷仓。
【译文】
齐桓公喝酒喝醉了,丢失了自己的帽子,感到很羞耻,三天没有上朝办事。管仲说:“这是国君的耻辱,您为什么不搞好政事来洗刷此耻辱呢?”齐桓公说:“您的建议何等好啊!”因而打开谷仓把粮食赐给贫穷的人,审查监狱中的囚徒把犯轻罪的人释放了。过了三天民众便为此歌唱道:“桓公为何不再次丢失帽子呀!”
【原文】
或曰:管仲雪桓公之耻于小人,而生桓公之耻于君子矣。使桓公发仓囷而赐贫穷,讼囹圄而出薄罪,非义也,不可以雪耻;使之而义也,桓公宿义,须遗冠而后行之,则是桓公行义非为遗冠也?是虽雪遗冠之耻于小人,而亦遗义之耻于君子矣。且夫发囷仓而赐贫穷者,是赏无功也;论囹圄而出薄罪者,是不诛过也。夫赏无功,则民偷幸而望于上;不诛过,则民不惩而易为非。此乱之本也,安可以雪耻哉?
【译文】
有人说:管仲在小人中洗刷了齐桓公的耻辱,却在君子中产生了齐桓公的耻辱。让齐桓公打开谷仓把粮食赐给贫穷的人,审查监狱中的囚徒把犯轻罪的人释放了,不符合义,就不可以洗刷耻辱;假如这样做符合义,桓公不及时行义,却等到遗失帽子后再施行,那么齐桓公行义不就是为了遗失帽子吗?这样虽然在小人中洗刷了耻辱,那么在君子中产生了丢失义的耻辱。况且打开谷仓把粮食赐给贫穷的人,是奖赏没有功劳的人;审查监狱中的囚徒把犯轻罪的人释放了,是不惩罚有罪过的人。奖赏没有功劳的人,那么民众就会侥幸地希望从君主那里得到意外的奖赏;不惩罚有罪过的人,那么民众犯罪不受惩罚就容易为非作歹。这就是国家动乱的根本,怎么能用来洗刷耻辱呢?
【原文】
昔者文王侵盂、克莒、举鄷,三举事而纣恶之[1]。文王乃惧,请入洛西之地、赤壤之国方千里,以请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说[2]。仲尼闻之,曰:“仁哉,文王!轻千里之国而请解炮烙之刑。智哉,文王!出千里之地而得天下之心。”
【注释】
[1]盂(yú)古地名,在今河南省沁阳市西北。莒:(jǔ)古地名,位于今山西祁县东南。鄷:(fēnɡ)古地名,又作丰,位于今陕西省户县东北。[2]说:(yuè)同“悦”,高兴。
【译文】
以前周文王侵占了盂、攻克了莒、夺取了丰地,做了这三件事而商纣王就憎恶他了。周文王感到恐惧了,便向商纣王请求献上洛水以西的土地、赤壤方圆千里的土地,用来请求废除炮烙这种酷刑。于是天下的人都很高兴。孔子听后,说:“太仁爱了,周文王!轻视方圆千里的土地而用它来请求废除炮烙酷刑。太明智了,周文王!献出了方圆千里的土地而得到了天下的民心。”
【原文】
或曰:仲尼以文王为智也,不亦过乎?夫智者,知祸难之地而辟之者也,是以身不及于患也[1]。使文王所以见恶于纣者,以其不得人心耶,则虽索人心以解恶可也。纣以其大得人心而恶之,己又轻地以收人心,是重见疑也,固其所以桎梏囚于羑里也。郑长者有言:“体道,无为无见也。”此最宜于文王矣,不使人疑之也。仲尼以文王为智,未及此论也。
【注释】
[1]辟:通“避”,躲避。
【译文】
有人说:孔子认为周文王很明智,不是错了吗?明智者,是知道祸害灾难所在的地方而能躲避开的人,因此自身不会遭到祸患。假使周文王被商纣王憎恨的原因,是文王不得民心,那么文王使用求取民心的办法来消除商纣王的憎恶是可以的。商纣王因为周文王很得民心而憎恶他,他自己又轻易放弃土地来收获民心,这是加重被商纣王怀疑,这正是周文王被戴上刑具囚禁在羑里的原因。郑国的长者有这样的话:“能领会和施行道的人,是无所作为无所暴露的。”此话最适用于周文王了,因为这样做可以不让人怀疑他。孔子认为周文王明智,还不如郑国的长者的这种理论。
【原文】
晋平公问叔向曰:“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识臣之力也?君之力也?”叔向对曰:“管仲善制割,宾胥无善削缝,隰朋善纯缘,衣成,君举而服之。亦臣之力也,君何力之有?”师旷伏琴而笑之。公曰:“太师奚笑也?”师旷对曰:“臣笑叔向之对君也。凡为人臣者,犹炮宰和五味而进之君。君弗食,孰敢强之也?臣请譬之:君者,壤地也;臣者,草木也。必壤地美,然后草木硕大。亦君之力,臣何力之有?”
【译文】
晋平公请问叔向说:“以前齐桓公多次会合诸侯,一举匡正天下,不知道是依靠了臣子的力量,还是依靠了君主的力量?”叔向回答说:“管仲善于剪裁,宾胥无善于修削缝纫,隰朋善于镶饰衣边,衣裳做成了,君主拿起来穿上。这是臣子的力量,君主有什么力量呢?”师旷趴在琴上笑他。晋平公说:“太师笑什么呢?”师旷回答说:“我笑叔向回答君主的话。凡是做臣子的,就像厨师调好五味食品进献给君主。君主不吃,谁敢强迫他?请让我用一个比喻:君主,好比土壤;臣子,好比草木。必须土壤肥沃,然后草木才高大茂盛。这是君主的力量,臣子有什么力量呢?”
【原文】
或曰:叔向、师旷之对,皆偏辞也。夫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美之大者也,非专君之力也,又非专臣之力也。昔者宫之奇在虞,僖负羁在曹,二臣之智,言中事,发中功,虞、曹俱亡者,何也?此有其臣而无其君者也。且蹇叔处干而干亡,处秦而秦霸,非蹇叔愚于干而智于秦也,此有君与无君也。向曰“臣之力也,”不然矣。昔者桓公宫中二市,妇闾二百,被发而御妇人。得管仲,为五伯长,失管仲、得竖刁而身死,虫流出尸不葬。以为非臣之力也,且不以管仲为霸;以为君之力也,且不以竖刁为乱。昔者晋文公慕于齐女而亡归,咎犯极谏,故使反晋国。故桓公以管仲合,文公以舅犯霸,而师旷曰“君之力也,”又不然矣。凡五霸所以能成功名于天下者,必君臣俱有力焉。故曰:叔向、师旷之对,皆偏辞也。
【译文】
有人说:叔向、师旷的回答,都是片面的言论。一举匡正天下,多次会合诸侯,如此美好的大功业,既不是君主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单是臣子们的力量。以前宫之奇在虞国,僖负羁在曹国,这两个臣子的智慧,说话都能预料到事实真相,行动都能取得功效,但虞国、曹国都灭亡了,为什么呢?这是有臣子的力量而没有君主的力量啊。再说蹇叔住在虞国时候虞国灭亡了,住在秦国而秦国就称霸了,这并不是蹇叔住在虞国时愚蠢而住在秦国时就有智慧了,这是取决于君主的情形。叔向说“靠臣子的力量”,就不对了。以前齐桓公在宫中有两处街坊,女子住的里巷之门就有二百个,齐桓公披头散发在此玩弄女人。但得到管仲的辅佐,就成了春秋五霸中的第一个称霸的;失去管仲、任用竖刁便自身死亡,蛆虫爬出尸体还得不到埋葬。如果认为这不是臣子的力量,那么就不能说因为重用了管仲才称霸;如果认为这是君主的力量,那么就不能说因为重用了竖刁才造成混乱。从前晋文公爱慕齐国的女子而不回国,舅犯极力劝谏,因此才使他回到晋国。所以齐桓公靠管仲而会合诸侯,晋文公靠舅犯称霸,但是师旷说“全凭君主的力量”,就又不对了。所有的五霸之所以能在天下立功成名,必定是君臣都为此出力了。所以说:叔向、师旷的回答,都是片面的言论。
【原文】
齐桓公之时,晋客至,有司请礼[1]。桓公曰:“告仲父”者三。而优笑曰:“易哉,为君一曰仲父,二曰仲父。”桓公曰:“吾闻君人者劳于索人,佚于使从[2]。吾得仲父已难矣,得仲父之后,何为不易乎哉?”
【注释】
[1]有司:专职官吏。[2]佚:通“逸”,安逸。
【译文】
齐桓公执政的时候,晋国的客人来到,主管接待的官吏请问用什么礼仪。齐桓公说了三遍:“告诉仲父”。身边的优伶就笑着说:“当君主容易啊!说一两次仲父就行了。”齐桓公说:“我听说做君主在寻找人才时很辛劳,使用人才就安逸了。我得到仲父已经相当艰难的了,得到仲父后,做起君主来为什么不容易呢?”
【原文】
或曰:桓公之所应优,非君人者之言也。桓公以君人为劳于索人,何索人为劳哉?伊尹自以为宰干汤,百里奚自以为虏干穆公。虏,所辱也;宰,所羞也。蒙羞辱而接君上,贤者之忧世急也。然则君人者无逆贤而已矣,索贤不为人主难。且官职,所以任贤也;爵禄,所以赏功也。设官职,陈爵禄,而士自至,君人者奚其劳哉?使人又非所佚也。人主虽使人,必度量准之,以刑名参之[1];以事,遇于法则行,不遇于法则止;功当其言则赏,不当则诛。以刑名收臣,以度量准下,此不可释也,君人者焉佚哉?
【注释】
[1]刑名:即名实。刑,通“形”。下文凡言“刑名”之“刑”同此。
【译文】
有人说:齐桓公所应答优伶的,并不是做君主的人应该说的话。齐桓公认为当君主的人要辛劳地去寻找人才,寻找人才有什么辛劳的呢?伊尹让自己当了厨师去求取商汤的任用,百里奚让自己当了奴隶去求取秦穆公的任用。奴隶,是被人辱骂的;厨师,是被人耻笑的。蒙受耻笑和辱骂去接近君主,是因为贤德的人忧虑天下的心情很迫切啊。那么当君主的人只要不拒绝贤德的人就行了,所以寻找人才并不是君主的难事。况且官职,是用来任用贤德之人的;爵位俸禄,是用来奖赏功劳的。设置官职,安排爵位俸禄,那么有才能的人自己就会来到,当君主的人怎么会辛劳呢?而使用人也不是什么安逸的事。君主虽然使用人,但是一定要用法度来衡量他们,用名实来检验他们;使他们办事,符合法令的就让他们实行,不符合法令的就制止;功劳与所说的相称就加以奖赏,不相称就加以惩处。用名实是否相称来录用臣子,用法度为标准来规范臣下,这是不可以放松的,当君主的人哪里能得到安逸呢?
【原文】
索人不劳,使人不佚,而桓公曰:“劳于索人,佚于使人”者,不然。且桓公得管仲又不难。管仲不死其君而归桓公,鲍叔轻官让能而任之,桓公得管仲又不难,明矣。已得管仲之后,奚遽易哉?管仲非周公旦。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成王壮,授之以政,非为天下计也,为其职也。夫不夺子而行天下者,必不背死君而事其仇;背死君而事其仇者,必不难夺子而行天下;不难夺子而行天下者,必不难夺其君国矣。管仲,公子纠之臣也,谋杀桓公而不能,其君死而臣桓公,管仲之取舍非周公旦,未可知也。若使管仲大贤也,且为汤武。汤武,桀、纣之臣也;桀、纣作乱,汤、武夺之。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桀、纣之行居汤、武之上,桓公危矣。若使管仲不肖人也,且为田常。田常,简公之臣也,而弑其君。今桓公以易居其上,是以简公之易居田常之上也,桓公又危矣。管仲非周公旦以明矣,然为汤、武与田常,未可知也。为汤、武,有桀、纣之危;为田常,有简公之乱也。已得仲父之后,桓公奚遽易哉?若使桓公之任管仲,必知不欺己也,是知不欺主之臣也。然虽知不欺主之臣,今桓公以任管仲之专借竖刁、易牙,虫流出尸而不葬,桓公不知臣欺主与不欺主已明矣,而任臣如彼其专也,故曰:桓公暗主。
【译文】
寻找人才不辛劳,使用人才不安逸,而桓公却说:“寻找人才辛劳,使用人才安逸”的话,是不对的。而且齐桓公得到管仲又不艰难。管仲不为自己的主子公子纠殉身而归顺齐桓公,鲍叔能看轻高官厚禄谦让有才能的人任相,说明齐桓公得到管仲不难,这是很明显的。已经得到管仲之后,哪里就容易了呢?管仲不是周公旦。周公旦代理天子执政七年,等到周成王长大成人,就把政权交给了成王,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得到天下,而是为了尽到自己的职责。不篡夺幼主的君位来治理天下的人,必定不会背叛已死的君主来侍奉自己君主的仇敌;背叛已死的君主而侍奉自己君主的仇敌,必定不难于篡夺幼主的君位而统治天下;不难于篡夺幼主的君位而统治天下的人,必定不难于夺取自己君主的国家。管仲,是公子纠的臣下,谋杀桓公没成功,他的君主死了就向桓公称臣了,管仲的取舍不像周公旦,是很明白的。假如管仲很贤能,那么他将会成为商汤王,周武王那样的人。商汤王,周武王,是夏桀王、商纣王的臣下;夏桀王、商纣王作乱,商汤王、周武王就夺取了他们的政权。如今齐桓公带着做君主容易的思想位居管仲之上,就好比是有夏桀王、商纣王的品行处在商汤王、周武王之上,桓公很危险啊。假如管仲是个德行不好的人,那么将成为田常那样的人。田常,是齐简公的臣下,而杀死了他的君主。现在齐桓公带着做君主容易的思想处在管仲之上,这是和齐简公安逸地位居田常之上一样,桓公又危险了。管仲不像周公旦那样已经很明显了,然而他将成为商汤王、周武王还是成为田常,还不能知晓啊。如果他成为商汤王、周武王那样的人,桓公就有夏桀王、商纣王那样的危险;如果他成为田常那样的人,那么就有齐简公那样的祸乱。已经得到仲父之后,齐桓公哪里就容易了呢?假如齐桓公任用管仲的时候,必定知道管仲不会欺骗自己,这就是齐桓公能了解不欺骗君主的臣子啊。然而,虽然齐桓公了解不欺骗君主的臣子,但如今齐桓公用使管仲专权的办法转用到竖刁、易牙身上,导致死后尸体上的蛆虫爬出了门还得不到埋葬,说明桓公不能知晓臣子欺骗君主还是不欺骗君主已是很明显了,但他任用臣子像管仲那样的专一,所以说:桓公是个昏庸的君主。
【原文】
李克治中山,苦陉令上计而入多。李克曰:“语言辨,听之说,不度于义,谓之窕言[1]。无山林泽谷之利而入多者,谓之窕[2]货。君子不听窕言,不受窕货。子姑免矣。”
【注释】
[1]说:(yuè)通“悦”,高兴。[2]窕:虚浮不实。
【译文】
李克治理中山,苦陉县县令年终上报时钱粮收入多。李克说:“话说得动听,使人听到就高兴,但不符合常理,这种活叫做窕言”。没有山岭森林湖泊峡谷等富饶的自然资源而收入多的,这种收入叫做“窕货”。君子不听信窕言,不接受窕货。你就此免除职务吧。”
【原文】
或曰:李子设辞曰:“夫言语辩,听之说,不度于义者,谓之窕言[1]。”辩在言者;说在听者:言非听者也。所谓不度于义,非谓听者,必谓所听也。听者,非小人,则君子也。小人无义,必不能度之义也;君子度之义,必不肯说也。夫曰:“言语辩,听之说,不度于义”者,必不诚之言也。入多之为窕货也,未可远行也。李子之奸弗蚤禁,使至于计,则遂过也。无术以知而入多,入多者,穰也,虽倍入,将奈何[2]?举事慎阴阳之和,种树节四时之适,无早晚之失、寒温之灾,则入多[3]。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纴,则入多。务于畜养之理,察于土地之宜,六畜遂,五谷殖,则入多。明于权计,审于地形、舟车、机械之利,用力少,致功大,则入多。利商市关梁之行,能以所有致所无,客商归之,外货留之,俭于财用,节于衣食,宫室器械周于资用,不事玩好,则入多。入多,皆人为也。若天事,风雨时,寒温适,土地不加大,而有丰年之功,则入多。人事、天功二物者皆入多,非山林泽谷之利也。夫无山林泽谷之利入多,因谓之窕货者,无术之害也。
【注释】
[1]李子:指李克。[2]穰:(ránɡ)丰收。[3]举事:办事,这里指农作。慎阴阳之和:顺应自然的变化。慎:通“顺”。
【译文】
有人说:李克的观点说:“话说得动听,使人听到就高兴,但不符合常理,就称之为窕言。”语言是否动听在于说话的人;高兴不高兴在于听话的人;说话的人并不是听话的人。所谓不符合常理,不是指听话的人,就是指所听到的话。听话的人,不是小人,就是君子。小人不懂得常理,必然也就不能用常理来衡量;君子用常理来衡量,必定会不高兴了。如果说:“话说得动听,使人听到就高兴,但不符合常理”的,必定就是不诚信的语言。如果收入多就是窕货,就不可以长远地实行。李克对这种奸邪的行为不及早禁止,而让它一直拖到年终上报,这是助长过错。李克没有方法了解情况而只知道收入过多,收入过多,是因为庄稼丰收,虽然有加倍的收入,又能怎么样呢?农作顺应自然的变化,种植遵照四季的节气进行合适的安排,没有种早种晚的失误和过冷过热的灾难,那么收入就多。不因小功利而妨碍大的农务,不因为个人的欲望而损害人们的劳动,成年男子尽力于农耕,妇女致力于纺织,那么收入就多。致力于畜牧养殖业的技术,考察土地的情况,六畜兴旺,五谷丰登,那么收入就多。明察于权衡计划,审查地形、舟车、机械的便利,用掉的力气少,得到的功效大,那么收入就多。方便商场集市关卡桥梁的通行,能用自己富有的东西换到自己没有的东西,客商都来归聚,外来的货物都能存留下来,在财物消费上注意节俭,在衣着食物上注意节约,房屋器具合于实用,不追求珍贵的玩物,那么收入就多。收入增多,都是人为的。假如自然情况好,风雨适时,冷热适时,即使土地没有增加,也有丰年的功利,那么收入就多了。人的劳动、天气的作用这两方面都能使收入增多,并不是只能靠山岭森林湖泊峡谷的富饶资源而使收入增多。如果没有山岭森林湖泊峡谷的资源而收入增多,就称之为窕货,这是不懂法术的言论。
【原文】
赵简子围卫之郛郭,犀盾、犀橹,立于矢石之所及,鼓之而士不起[1]。简子投曰:“乌乎!吾之士数弊也[2]。”行人烛过免胄而对曰[3]:“臣闻之:亦有君之不能耳,士无弊者。昔者吾先君献公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战十有二胜,是民之用也[4]。献公没,惠公即位,淫衍暴乱,身好玉女,秦人恣侵,去绛十七里,亦是人之用也。惠公没,文公授之,围卫,取邺,城濮之战,五败荆人,取尊名于天下,亦此人之用也。亦有君不能耳,士无弊也。”简子乃去盾、橹,立矢石之所及,鼓之而士乘之,战大胜。简子曰:“与吾得革车千乘,不如闻行人烛过之一言也。”
【注释】
[1]郛:(fú)春秋战国时期指城圈外围的大城。郭:在城的外围加筑的一道城墙,内城叫城,外城叫郛郭。犀:坚固之意。橹:(lǔ)大盾牌。[2]数:通“速”,很快。弊:疲困。[3]行人:官名,掌管外交事务。胄:(zhòu)头盔。[4]有:通“又”。
【译文】
赵简子围攻卫国国都的外城,使用坚固的大盾牌,站在箭和滚石到达不了的地方,击鼓而将士们不冲上去。赵简子丢下鼓槌说:“哎呀!我的战士这么快就疲困了。”掌管外交事务的官烛过脱去头盔说:“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只有君主不会使用士兵的,士兵没有会疲困的。从前我们的先君晋献公兼并国家十七个,征服国家有三十八个,打了十二次胜仗,就是用的这些百姓。晋献公死后,惠公即位,荒淫无度暴虐昏乱,贪恋美女,于是秦国人肆意入侵,距离晋国都城绛只有十七里路,也是用的这些百姓。晋惠公死后,晋文公接掌政权,围攻卫国,夺取了邺城,在城濮战役中,五次打败楚军,取得了天下公认的尊贵的霸主之名,这也是用的这些百姓。因此只有君子不会使用士兵的,士兵没有会疲困的。”赵简子于是丢掉坚固的大盾牌,站在箭和滚石能到达的地方,击鼓而士兵们乘着鼓声进攻,于是战斗取得了大胜。赵简子说:“与其让我得到兵车一千辆,还不如听到掌管外交事务的烛过的一番话啊。”
【原文】
或曰:行人未有以说也,乃道惠公以此人是败,文公以此人是霸,未见所以用人也。简子未可以速去盾、橹也。严亲在围,轻犯矢石,孝子之所爱亲也。孝子爱亲,百数之一也。今以为身处危而人尚可战,是以百族之子于上皆若孝子之爱亲也,是行人之诬也。好利恶害,夫人之所有也。赏厚而信,人轻敌矣;刑重而必,人不北矣。长行徇上,数百不一失;喜利畏罪,人莫不然。将众者不出乎莫不然之数,而道乎百无失人之行,人未知众之道也。
【译文】
有人说:掌管外交事务的烛过并没有用什么道理来进言,他只说出晋惠公用了这些人就失败了,晋文公用了这些人就称霸了,却没有指明用人的方法。赵简子不能因为这些话就马上丢掉坚固的大盾牌。父母亲在包围之中,儿子冒着箭和滚石去援救,是因为孝子爱父母的缘故。孝子敬爱父母,一百人中才有一个。如今认为君主亲处危险之中才可以使士兵们为自己打仗,这是认为来自各个家族的士兵对于君主都能像孝子爱父母一样,这是掌管外交事务的烛过的谎话。喜好利益厌恶灾害,这是人们的本性。奖赏丰厚而诚信,人们就会轻视敌人;刑罚严厉而且必定实行,人们就不会败逃了。凭着高尚的品行为君主殉身的,几百人中没有一个;喜好利益害怕受到惩处,人们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统率士兵们的人不采用使人不得不这样的手段,却依靠百人之中也没有一个人能做到的高尚品行,掌管外交事务的烛过不懂统率众人的方法。
【评析】
《难二》主要对七个故事进行了辩论。
首先论述评议的还是法治问题。晏婴旁敲侧击地指出齐景公在治理中的刑法过多,晏婴的指责是对的吗?韩非的评议中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用刑不当”,刑法可用,但不可滥用,滥用就是用刑不当。实际上使用刑法的目的就是为了震慑人们,使之不违法乱纪,晏婴并没有劝说齐景公放松刑法,这“多”“少”就是两码事了。
故事二齐桓公遗失了帽子,管仲出主意让齐桓公施仁政,齐桓公照办了,这样对不对呢?韩非的这段评议有些牵强了,齐桓公为小事而烦恼,管仲劝谏他想一些大事;齐桓公不懂得正确的行为方式,经管仲劝谏后懂了,于是开粮仓审监狱施行仁政,这些做法都是正确的。对于“怜穷念孤”的奖赏做法,是不会造成混乱的,只是为了百姓更好的生活。所以,韩非的这段评议的确是很牵强,对依法治国有些理想化了。
故事三说,周文王侵占别的诸侯邦国,之后又将侵占的土地献给商纣王,请求废除炮烙酷刑,以这样的方式来换取民心,不也太愚蠢了吗?孔子怎么会称赞周文王有智慧呢?周文王到底对不对?韩非的这段评议也较为牵强,郑长者的话对周文王更不适用。如果周文王身处太平盛世,当然可以无为而治,但周文王身处残暴统治之世,就不得不奋起反抗,他既为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全体周国人民,为了天下民众。所以,孔子的赞誉才是正确的。
故事四一件事的成功大都是汇集了很多人的力量。那么叔向的说法对吗?都是下级的力量?师旷的说法对吗?主要是领导的力量?韩非的这个评议是对的,任何一件事的成功,都有上下级共同努力的因素,也是上下级共同努力的结果。
故事五齐桓公所说的对吗?是不是找到一个好臣子好部下,就可以安逸地容易地当君主了?领导的责任就是寻找到好下属吗?韩非的这段评议是矛盾的,不论寻求人才、使用人才,都是不易的,都要自己尽心尽力地努力。
故事六苦陉县县令年终汇报收入多了,结果就被罢免了,他的被罢免符合情理吗?李克认为他花言巧语而捞取了不义之财,合情合理吗?韩非的探讨偏离了主题,对于苦陉县县令的花言巧语进行辩解,李克对苦陉县县令的罢免是正确的。如果苦陉县县令的辩解不是花言巧语而是正确的辩解,那么李克的做法才是错误的。
故事七赵简子一开始躲在后面而想要士兵们冲锋陷阵,听了烛过的一番话后,就身先士卒,不避箭石,使得士兵们再也不害怕了,于是战斗取得胜利。赵简子这样做对吗?外交官烛过的话有道理吗?是不是君主都要冲锋在前,才能激励士兵们不顾危险?韩非的这段评议很对,仅靠身先士卒并不能激励人们奋不顾身,领导人身先士卒,下属们凭什么就非要奋不顾身呢?所以,真正领导、统治人民的方法就是设立诚信的奖惩机制,促使人们为了奖赏而奋不顾身,警告人们害怕惩处而勇往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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