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在莫斯科一条偏僻的街道上,坐落着一栋灰色的宅院,院子里有白色的立柱,破旧的阁楼,还有歪斜的阳台。这里曾经住着一位守寡的太太,她有许多家奴,儿子们都在彼得堡供职,女儿们也已经嫁为人妇。她很少出门,悭吝地度过了自己孤寂的晚年。她生命的白昼,那些没有欢乐、阴雨连绵的日子,早已逝去;她生命的黄昏却比夜晚还要昏暗。
这位太太众多的家奴中,最出色的要数打扫庭院的格拉西姆了。他身高十二俄寸(十二俄寸约等于四十八厘米)。由于成年人身高一般高于两俄尺,即一米四二,所以旧时俄国人描述身高时常常只说超出两俄尺以外的俄寸数。也就是说,格拉西姆的身高约为一米九六,体格如壮士般健硕,可惜天生聋哑。被太太从乡下带到城里之前,他就已经和兄弟们分开,独自一人生活在村上的小屋里。他应该算得上是纳租农夫中最忠实能干的一个。格拉西姆天生力大,干起活儿来以一当十,什么活儿在他手上都不在话下,都能完成得干净利索。看他干活儿简直是一种享受:耕地时,他好像根本不需要马匹的辅助,只要把大手掌压在木犁上,便可翻开土地充满弹性的胸膛;圣彼得日(圣彼得日:宗教节日,俄历六月二十九日)里,他勇猛地挥舞着镰刀,仿佛一口气就能把一片小白桦树林连根砍掉;打谷子时,他轻快地晃动着三俄尺(一俄尺等于七十一厘米)长的连枷,肩上健硕的椭圆形的肌肉似杠杆般起起伏伏。而永久的沉默更使他那不倦的劳动显得愈发庄严。这样出色的庄户人,如若不是身有缺陷,哪个农家姑娘会不愿意嫁给他呢……后来有人把格拉西姆带到了莫斯科,给他买了靴子,还做了夏天穿的长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袄,之后便塞给他一把扫帚和一根铁铲,就叫他去打扫庭院了。
起初他很不喜欢自己的新生活,自小他就习惯了在田间地头上过日子,突然的改变,他很不适应。因为残疾,他总是离群索居,静默严肃,加上身体健壮,仿佛真的就是一棵沃野上的大树。可是来到城里以后,他开始不知所措了,心情烦闷而又慌乱,就像一头健壮的小公牛,原本在茂盛的牧场上尽情地吃草,那青草繁茂得与它的肚皮一般高,可是突然被人从草场上拉走,扔到了铁路货车上,手足无措,方寸大乱。你看它那壮实的身体时而被煤烟和火花湮没,时而模糊在波涛般翻滚的蒸汽里,它随着轰鸣的火车一路飞驰,然而究竟奔向何方,谁也不曾知晓!格拉西姆早已习惯了繁重的农活,新的工作对他来说简直是大材小用。每天只要半个钟头他就能干完所有的活儿,然后站在院子中间,张着嘴出神地望着来往的行人,似乎想从他们身上参透自己为何落入如今这般莫名其妙的境地。或者他会突然跑到角落里,将扫帚和铁铲扔得远远的,脸紧贴着大地趴上几个钟头,一动不动,好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不过,人总是善于慢慢习惯任何事情,格拉西姆也一样,他慢慢就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他的活儿并不繁重,要做的只是保持院子的整洁,每天分两次运送两桶水,准备好厨房和宅子需要的木柴,白天不让生人进院,夜晚认真守夜就足够了。可以说,他对待自己的工作尽心尽力,恪尽职守,一丝不苟地完成。院子里连一片木屑、一点垃圾都不曾见过;取水的老马车要是在路上陷进了泥里,他只需动动膀子,不只是车,就连老马都被他推着向前走了;他劈起柴来啪啦作响,木屑、木块四处飞散,仿佛自己劈的不是柴火,而是玻璃;说起陌生人,更不在话下,有一天深夜,他逮住了两个小偷,便抓起他们的脑袋狠狠地对着撞了几下,撞得太用力,以至于连警察局都不需要送了。打这以后,附近的人都非常钦佩他,就算大白天,人们看到这位可怕的守院人,也会对他挥手叫嚷,好像他能听到他们的呼喊声一样,而这些人根本不是小偷,仅仅是陌生的过路人。
格拉西姆和其他仆人的关系并不亲密,因为大家多少都有些怕他,但也绝不疏远,因为他把大家都当作自己人看待。他们用手势与他交流,他完全可以明白,理解得很准确,吩咐他做的事情,他也都一一完成。不过,对于自己应有的权利,他也毫不含糊,比如饭桌上谁也不敢坐他的位置。格拉西姆是一个十分严谨认真的人,他喜欢按照规矩有序地生活,在他面前就连公鸡都不敢斗架,否则,它们可就倒霉了!要是被他看到,他会立刻抓起公鸡的后腿,在空中抡上十来圈儿,然后猛地扔到四面八方去。太太的院子里也养了鹅,鹅可是公认的高贵而明白事理的家禽,格拉西姆自然对它们敬爱有加,悉心照料。他自己不就俨然一只傲气的雄鹅吗!
人们把格拉西姆安置在厨房上面的小阁楼里,整个房间他都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布置的:他用橡木板做了一张四条腿的床,这可真是一张名副其实的大力士该睡的床啊,完全可以载起一百普特(普特:俄国重量单位,一普特等于十六点三八公斤)的重量,绝对不会塌陷;床下面放了一个坚实的木箱;房间一角摆着一张同样结实的小桌子,桌边有一把敦实、牢固的三脚椅,格拉西姆经常举起它再放下,然后高兴地笑起来。阁楼平时都是上了锁的,那把挂锁的外形看起来有点像“卡拉奇(一种圆弧形面包)”,只不过是黑色的;锁头的钥匙就挂在格拉西姆的腰带上。他很不喜欢其他人走进自己的房间。
就这样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在那一年的年尾,格拉西姆的生活出现了一点意外。
格拉西姆的主人,就是那位老夫人,做事一定要遵照古法,她手下有一大群仆人,不仅有洗衣妇、缝衣妇、木匠、男女裁缝,而且还有一名马具匠,他同时还兼任兽医,实际上用人们看病也归他管,宅子里还有一名家庭医生,专门负责女主人的健康,此外还有一个鞋匠,叫作卡彼冬·克里莫夫,他是一个十足的酒鬼。克里莫夫总认为自己得不到慧眼人的赏识,要知道他可是从京城(指当时的首都圣彼得堡)来的有教养的人啊,如今却在莫斯科郊外的荒蛮之地碌碌无为,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若是喝酒,那完全是在借酒浇愁,他常常捶胸顿足地发表这样的感慨。有一天,太太和她的管家加夫里拉谈起了卡彼冬,从管家那双黄色的小眼睛和鸭嘴一般的塌鼻子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天生善于发号施令的人。太太对卡彼冬的堕落十分惋惜,就在这之前,人们还看到他喝得烂醉如泥,醉倒在马路上。
“对了,加夫里拉,”她突然说,“我们给他安排桩婚事如何?说不定那样他就会安分下来了。”
“对啊!为什么不帮他找个老婆呢!肯定行,太太!”加夫里拉恍然大悟一样,高兴地回答道,“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不过,让谁嫁给他呢?”
“这当然是太太您做主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些长处的,放到十个人里头,总还是可以挑出他的。”
“他是不是对塔吉亚娜挺中意的?”
加夫里拉本想说些什么,却又闭紧了双唇。
“好!就把塔吉亚娜许给他吧。”太太十分满意地嗅了嗅鼻烟壶问道,“知道了吗?”
“知道了,太太。”加夫里拉一边应答着,一边退出了门外。
回到房中(这是间耳房,整个屋子都放满了包着铁皮的箱子),加夫里拉支走了老婆,便在窗边坐下冥思苦想起来。女主人这个意外的命令显然使他犯了难。最后他站起身,找人把卡彼冬找来……在向读者转述他们的对话之前,有必要先介绍一下卡彼冬未来的妻子塔吉亚娜,以及究竟是何原因使得管家如此犯难。
塔吉亚娜就是我们上面提到过的洗衣妇中的一个(不过她是一个能干又娴熟的洗衣妇,因此只需负责清洗轻薄的内衣),她今年大约二十八岁,身材瘦小,淡黄色的头发,左侧面颊上长了几颗痣。在俄国,左侧脸颊有痣是凶兆,是命苦的标志。塔吉亚娜的确不能说是好命,她自幼就饱受虐待,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因为辛勤劳动而得到过一丝怜爱;她穿得十分破旧,工钱也少得可怜;亲戚呢,相当于一个也没有,她的一个叔叔曾做过管家,如今年纪大不中用了,已经被遣送回乡,还有几个叔父、舅父都是些庄稼汉,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了。曾经她也算是个美人,但她的美貌很快就消逝了。她性情温和,或者可以用懦弱来形容,可能更为合适。对于自己的事情,她总是漠然处之,但对别人却极度惧怕,在规定时间内把活干完,是她心里唯一记挂的事情。她一向不与其他人谈天,只要听到别人提起太太的名字,马上就会害怕得瑟瑟发抖,尽管太太还不一定认识她。格拉西姆刚来的时候,她差点被他魁梧的身形吓晕过去,之后她就想尽办法避免与格拉西姆碰面,如若急着从堂屋赶到洗衣房,不得不从他面前经过的话,她甚至会把眼睛眯起来快速跑过去。格拉西姆起初并没有注意到她,可后来,每次她从他身旁仓皇经过的时候,格拉西姆总会莫名地微笑,再后来他开始凝望着她,最终已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他爱上了她,天知道是因为她柔顺的神情,还是那娇羞怯懦的举止。
一次,她悄悄地穿过院子,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拈着太太一件浆好的短衫,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肘,她大吃一惊转过头,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格拉西姆正站在她的身后。他一脸傻笑,吱吱哇哇地发出怜爱的声音,似乎想要送给她一只姜饼做的公鸡,翅膀和尾巴上还都装饰了金箔。她本想拒绝的,可是他硬塞给了她,之后,就摇着头走开了,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对她发出那种亲密的声音。从那天起,他就搅扰得塔吉亚娜再也不得安宁了,无论她去哪里,格拉西姆都会跟到哪里,去与她碰面,微笑着对她“说话”,向她挥手,时而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条丝带送给她,或者用他手中的扫帚扫去她面前的尘土,可怜的姑娘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很快,全宅院的人都知道了哑巴扫院人的意图,嘲弄、讽刺、挖苦通通落到了塔吉亚娜的身上,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取笑格拉西姆,他不喜欢开玩笑,因此在他面前人们也从不调侃他心爱的姑娘。不管塔吉亚娜是否乐意,他都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伞之下了。格拉西姆像所有聋哑人一样感觉敏锐,每当有人拿他们寻开心的时候,他总能立刻反应过来。一天正值午饭时间,洗衣房的那个管事女人十分过分地嘲讽塔吉亚娜,可怜的姑娘局促不安,不知该看向哪里,恼怒得几乎要流下泪来。格拉西姆突然站了起来,伸出硕大的手掌,放在那管事女人的头顶,同时凶巴巴地盯着她的脸,吓得她把头死死地埋在饭桌上,再也不敢出言不逊了,众人也吓坏了,都不敢出声,这时,格拉西姆重新拿起调羹继续喝他的白菜汤。“看看,这聋哑的怪物,就是个树魔!”众人低声议论着,管事女人站起来就回房间去了。还有一次,格拉西姆看见卡彼冬(正是刚刚我们讲到的那个卡彼冬)跟塔吉亚娜交谈甚欢,他便向卡彼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然后把他带进马棚,抄起一根立在墙脚的车杆,抓紧一头抡起来,吓唬卡彼冬,动作虽轻,用意却十分明显。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同塔吉亚娜搭话了。这一切并没有给格拉西姆带来任何麻烦,尽管那天管事女人一跑回房间便昏厥了过去,而且很巧妙地将格拉西姆的野蛮行径传到了太太的耳中,可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太只是一笑了之,还几次把管事女人弄得十分难堪,她非要强迫她讲述那天的经过,诸如“他是如何用那大巴掌把你的头摁下去的”等等。第二天太太就赏赐给了格拉西姆一个银卢布,她觉得这位守门人一腔忠心,且力大无比,便对他赞赏有加。格拉西姆倒是很怕他的女主人,而且他还指望着太太能施恩于他,应允自己和塔吉亚娜的婚事呢。他盘算着只需要等到管家承诺过的新长衫一到手,便穿着体面地去恳求太太的恩典。可是没想到,事情偏偏节外生枝,这位令人难以捉摸的太太却已经要将塔吉亚娜许配给卡彼冬了。
读者此刻应该明白了,为什么加夫里拉与太太交谈过之后,会如此的犯难。他坐在窗边犯了嘀咕:“太太心里对格拉西姆的青睐是显而易见的(这一点加夫里拉早就了然,因此才会纵容格拉西姆之前的行为),不过他到底是个哑巴,总不能由我去向太太说明,他其实早就看上塔吉亚娜了吧。再说了,他哪儿算得上是什么丈夫呢?可是,另一方面来想,万一——上帝原谅我——一旦这个树魔知道塔吉亚娜就要归卡彼冬了,还不得把这个宅子搅得天翻地覆啊,一定会的!和他这种怪物——请上帝原谅我——是讲不通道理的,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说服他……绝对说服不了!”
卡彼冬的到来打断了加夫里拉的思绪。那个举止轻浮的鞋匠背着手走了进来,肆意地倚靠在门边突出来的墙角上,右腿交叉地搭在左腿前,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摇晃着脑袋,好像在问,我已经来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加夫里拉一边用手指敲打着窗棂,一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鞋匠。卡彼冬只是微微眯着他那双暗淡无华的眼睛,但并没有闭起来,用眼睛的缝隙睥睨着眼前的加夫里拉,而且他的脸上竟然还挂着一丝冷冷的嘲讽,然后捋了捋那凌乱不堪、业已斑白的头发。那神情好似在说,对,是我,就是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倒好啊,”加夫里拉一出口又顿住了,“真是好得没话说了!”
卡彼冬只是耸了耸肩膀,心里似乎暗想着:你又比我好多少呢?
“嗨,你看看,看看你自己,”老管家满口责备地说道,“你看看自己像个什么样子?”
卡彼冬淡定地看了看自己那脱了线的破礼服和摞着补丁的旧裤子,特别仔细地打量了那双破了洞的靴子,尤其是被右脚斯斯文文倚靠着的那一只,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回到了管家的身上。
“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呢?”
“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呢?”加夫里拉学着他的语气重复着,“还能有什么事,你还问我有什么事?看看你那鬼样子——请上帝原谅我——唉,你简直就是个无赖。”
卡彼冬飞快地眨巴着眼睛。
“骂吧,随你骂好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他心里想道。
“你是不是又灌酒了?”加夫里拉问道,“又灌了,是不是?说啊。”
“我身体虚弱啊,才喝了点带酒精的饮料。”卡彼冬解释道。
“身体虚弱?你就是鞭子挨得太少了,就是这么回事,还在彼得堡学过徒呢……可真是学了不少东西,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粮食。”
“您要是这么说,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审判官有权评判我,那就是上帝,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只有上帝才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活着究竟是不是白白地浪费粮食。您要是想说我前几天喝醉酒的那件事,错也不在我,要怪就怪我那个朋友,是他先勾起了我的酒瘾,然后自己却走掉了,而我……”
“而你,像个呆头鹅一样,被丢在大街上了是吧?你这个放荡的家伙啊!不过,我找你来倒不是为了这件事。”管家继续说,“是这样,咱们太太……”他突然顿了顿,“咱们太太仁慈,想给你安排桩婚事,听见了没有?她想着,你一旦讨了老婆,就会安守本分了。你能理解太太的良苦用心吗?”
“我怎么会不理解呢。”
“嗯,如果照我的办法,我觉得还是多抽你几次更有用些。不过,那是太太的意思,怎么样?你同不同意?”
卡彼冬咧开嘴笑了。
“娶亲当然是好事了,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我嘛,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唔,好好。”加夫里拉说完,心里想道:还别说,这家伙倒是很会讲话,“只不过,这新娘选得有点难办啊。”
“那我可不可以问一下,究竟是哪一个呢?”
“塔吉亚娜。”
“塔吉亚娜?”
卡彼冬瞪大了眼睛,离开墙角挺直了身子。
“你干什么这么惊讶?难道她不合你的心意吗?”
“怎么会不合意呢,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她倒是个好女人,既勤快又温顺。只是您也知道,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您知道那个树怪,那个草原上的怪物对她很是中意呢。”
“我知道,伙计,我全都知道,”管家气恼地打断他,“不过你要知道……”
“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您行行好吧!他肯定会宰了我的,他弄死我就像捏死只苍蝇!天啊,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您看看,他那双手简直就是米宁和波查尔斯基(都是民族英雄,1611-1612年,他们打败了波兰侵略军,解放了莫斯科)的手啊!他打起人来凶狠得简直想要人命,可他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因为他是个聋子,他梦游似的挥舞着拳头,想要阻止他根本就不可能!为什么?因为,您全都清楚,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这个聋子蠢得像脚后跟一样。还有,这个蠢货他就是头野兽啊,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不,他不是什么怪物,他就是块木头。我为什么要去受他欺辱呢?确实,我现在对什么事都满不在意,我已经见怪不怪,逆来顺受了,现在的我油滑得好似发亮的科洛姆纳(城市名,位于莫斯科河河畔)水罐,但是,我,我总归还是一个人,并不真的就是那个分文不值的水罐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别再说了……”管家打断了他。
“我的上帝啊!”皮鞋匠激动地继续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什么时候,我的主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我自小就在德国师傅的鞭打下度日,长大了又饱受同胞的欺负,如今正值壮年又该经受着怎样的折磨啊!”
“好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加夫里拉说道,“为什么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呢,真是!”
“您说为什么?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我不怕挨揍,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说实话,要是老爷关起门来揍我,我绝对不会反抗,因为我还是个人啊,在人前总还是要对我问好致意的啊,我总归是个人,可如今我要面对的人,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喂,够了,滚出去吧。”加夫里拉按捺不住怒火打断了他。卡彼冬转身慢吞吞地往外走。
“要是他那边我们处理好了,”管家在他身后喊道,“那你愿不愿意?”
“我绝对愿意。”说完,卡彼冬就出了门。即使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口才。
管家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冥思苦想。
“好吧,现在去叫塔吉亚娜来吧。”他终于吩咐道。
过了一会,塔吉亚娜悄然出现在了房门口。
“您有什么吩咐吗,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她小声地问道。
管家仔细地端详着她。
“是这样的,”他说道,“亲爱的塔纽莎(塔吉亚娜的昵称),你想不想嫁人啊?太太帮你寻了门亲事。”
“明白了,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只是,他们,想要把我嫁给谁呢?”她支支吾吾地问道。
“卡彼冬,就是那个鞋匠。”
“哦,我知道了。”
“这个人确实有些靠不住,但是太太希望你能让他有所改变。”
“嗯,我知道了。”
“但是,这事可有点麻烦。要知道那个聋子,格拉西姆也看上你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那头熊迷得神魂颠倒的?他可能会把你宰了,他就是一头野兽啊!”
“他肯定会杀了我的,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他会轻而易举地杀了我。”
“他会杀了你……哼,我们走着瞧吧。你凭什么说他会杀了你,他有什么权利去杀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的权利。”
“你这个女人啊!再说了,你又没有对他许诺过什么。”
“可以这样吗?”
管家沉默了一下,心里想道:这个女人真是顺从得可以!
“啊,好了,”他说道,“我们改天再谈,你先走吧。塔纽莎,看得出来,你的确是一个恭顺的女人。”
塔吉亚娜转过身,轻轻倚了一下门框便出了门。
“说不定,太太明天就把这门婚事给忘了呢。”管家想着,“我干什么要操这份心呢?我们干脆就把这个混蛋绑住,要是他闹起来,就直接送到警察局去好了。”
“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他大声唤着妻子的名字,“把小茶炊点好,我的好媳妇儿。”
塔吉亚娜几乎一整天都没出洗衣房半步。她先是抽泣了一会,然后揩干眼泪又和往常一样干起活来。
卡彼冬则与一个面色阴沉的朋友在酒馆里一直坐到深夜,他详详细细地跟这位朋友讲述着自己在彼得堡老爷那里的生活,那位老爷哪儿都好,也还算循规蹈矩,就是有个小毛病,就是太爱喝酒了。至于女人嘛,凡是能吸引女人的本事,他都有。那个阴郁的朋友只是随声附和着,直到卡彼冬说到由于某种原因,他明天非自尽不可的时候,那个愁闷的朋友才终于发现,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辰了。于是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各自回家去了。
管家希望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太太不仅没有忘记卡彼冬的婚事,还十分地惦记,甚至在夜里和她的伴睡女人(贵族地主家的食客,以陪伴女主人、为女主人朗诵书籍为职业)也只谈论了这一件事情,这种伴睡女人是专门在她失眠时陪伴她的,就好像值夜班的车夫一样,仅在白天睡觉。第二天早茶之后,加夫里拉去向她报告家务时,太太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说的那桩婚事进行得怎么样了?”他顺口就答道:“进行得非常顺利,卡彼冬今天就要来感谢您的恩典呢。”太太身体不是很好,不能过久地处理事务,草草问了几句,就全部托付给了管家。管家很快就回房间召集大家开会去了,这件事的确需要谨慎处理,集思广益,征求大家的意见。塔吉亚娜自然不会反对,但是卡彼冬当着众人的面宣称,他只有一个脑袋,并没有两三个……格拉西姆呢,则恶狠狠地扫视着众人,他不愿离开女用房门口的台阶,仿佛已经猜到大家在商讨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大家商量来商量去(他们当中有一个专门伺候吃饭的老用人,绰号叫作“尾巴叔叔”,无论是谁,一有疑惑总会满怀敬意地向他寻求答案,尽管得到的总是“就是这样,对,对,对”之类的回答),最后决定,为了安全起见,先将卡彼冬锁在放净水器的储藏室里,然后再静下心来想办法。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暴力解决,可是上帝啊,这可不妥,要是把事情闹大了,搅扰了太太的生活那可就糟了!不然该怎么办呢?大家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早就发现,格拉西姆格外讨厌醉鬼,每次他坐在门口,要是看到有人喝得醉醺醺的,特别是看到有人摇摇晃晃、连帽檐都歪到耳边上去的时候,他都会特别厌恶地扭过头去。因此他们决定教塔吉亚娜装醉,晃晃悠悠地从格拉西姆面前走过。可怜的女人开始不肯答应,后来终于被大家说服了,因为她自己也明白,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帮她摆脱这位爱慕者的纠缠。她这样做了,之后卡彼冬也被放了出来,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他的事情。格拉西姆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拿着他的铁铲在地上掘来掘去……此刻,每一个角落,每一幅窗帷后面都有人在偷偷地注视着他。
这个鬼点子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一开始,格拉西姆看到塔吉亚娜,就像往常一样,摇晃着头,发出亲昵的声音;随后,他仔细地看着她,将铁铲一扔,跳起来走到她身前,将自己的脸和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那女人吓坏了,闭着眼睛抖个不停。他抓起她的胳膊,拉着她飞快地穿过整个院子,冲进了那个充当会议室的小房间,把她径直推到了卡彼冬的身上,塔吉亚娜瞬间就昏厥了过去。格拉西姆站在那,嘲弄地望着她,笑着挥了挥手,然后就离开了,他的步伐那样沉重,一步一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没有再从阁楼中走出来。后来,马夫安吉普卡说起过,他透过墙缝看到格拉西姆坐在床板上,一只手托着面颊,偶尔暗暗地有规律地发出哼哼的声音,好似在吟唱着什么,他紧闭双眼摇晃着身子,头也跟着不时地晃动着。格拉西姆当时那个样子就像那些车夫、纤夫唱起他们的悲歌时一样。安吉普卡感到一阵寒意便走开了。第二天,格拉西姆从阁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与平日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的脸色更加阴沉,而且完全不去注意塔吉亚娜和卡彼冬了。当天晚上,塔吉亚娜和卡彼冬二人夹着大鹅去太太那里谢恩,一个礼拜之后他们便举行了婚礼。结婚当日,格拉西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只是两手空空地从河边回来,不知怎的,在途中竟把水桶打破了。夜间,他在马厩里拼命地擦洗马身,以至于那匹马在他的铁拳下,竟像野草在风中一般晃动不停,站都站不稳了。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春季。
又是一年过去了,卡彼冬彻底成为了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再也没有一点儿用处,于是连同他的妻子塔吉亚娜一起,被打发到了偏远的农村。离开那天,他还逞强地宣告说,无论他被遣送到哪里,哪怕是被赶到农妇洗衣服的地方,他也能用棒槌够到天边的地方(此处指天涯海角),也绝不会一蹶不振。可是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要被打发走了的时候,又泄了气,开始抱怨人们把他送到野蛮人那里去,最后他竟萎靡得连自己的帽子都戴不起来了。有一个好心人帮他把帽子扣在头上,摆正了帽檐,又压了压才算是戴稳了。一切都准备就绪,马车夫已经拉好了缰绳,只等“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是出发前的惯用语)”的口令一发,马上就出发。此时,格拉西姆从自己的阁楼里走了出来,他来到塔吉亚娜跟前,送给她一条红头巾(在俄国传统婚俗中,红头巾是用来求婚的信物)留作纪念,这是他一年前就买好的了,一直没有送出去。在此之前,塔吉亚娜一直淡然地承受着命运带给她的伤痛,然而此刻,她再也无法抑制,泪水肆意地流了下来,当她上马车的时候,还按照基督教的礼仪亲吻了格拉西姆三次。原本格拉西姆想要一路把她送到城门口,开始也一直跟着她的马车跑,但走到克里米亚浅滩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对着马车挥了挥手就沿着河岸回去了。
夜幕将至,格拉西姆仍然静静地沿着河岸走着,他凝视着河水,突然觉得河岸边的泥潭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他俯下身子看到了一只小狗,白毛里还掺杂着黑色的斑点,尽管它用尽全力,却怎么也不能从泥中爬上来,它拼命挣扎,那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格拉西姆看了看这只可怜的小狗,便一手托起,把它塞在怀里,然后快步回家去了。一回到自己的阁楼,他立刻就把刚刚救起的小狗放到了床上,给它盖上厚大衣,然后先跑到马厩里取了些稻草,又去厨房里讨了一杯热奶。他小心翼翼地掀起大衣,给它细细地铺上一层干草,再把牛奶放到了床边。这苦命的小东西生下来才几个星期,眼睛刚刚能睁开,还一只大一只小,而且它也不会从茶杯里喝水,只是眯着眼睛不停地打颤。格拉西姆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把它的小脑袋摁到牛奶边。小狗马上扑哧扑哧地喝了起来,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还贪婪地喝得喘不过气来。格拉西姆看着看着,突然开怀地笑了。他整晚都在照顾它,一次次地给它铺稻草,帮它擦干身体,后来终于在它身旁睡着了,睡得那么安稳、那么香甜。
没有哪个母亲会比格拉西姆照顾他的“养女”更尽心的了(原来这是一只小母狗)。刚开始它特别虚弱,样子也不太好看,但在格拉西姆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它愈发强壮愈发匀称,过了八个多月,竟长成了一只非常漂亮的西班牙良种狗,它有一对长长的耳朵,尾巴毛茸茸的像个喇叭,那双大眼睛也炯炯有神。它非常依恋格拉西姆,寸步不离,无论格拉西姆去哪里,它都会摇着尾巴跟在身后。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木木(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哑巴都会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这座宅子里的人都很喜欢这只小狗。聪慧的木木对所有人也都非常友善,但它只忠诚于格拉西姆一人。格拉西姆也全身心地爱着它,他甚至不喜欢别人摸他的木木,是怕别人弄伤了它抑或是吃醋了,只有天才知道!每天清晨,木木都会扯着格拉西姆的衣襟把他叫醒,然后叼着缰绳把运水的老马牵到他跟前(它和老马已经是好朋友了),还会一本正经地陪他去河边取水,帮他守卫扫帚和铁铲,有它在谁也不能靠近他们的阁楼。为了方便它的出入,格拉西姆特意在门上凿了一个小洞。木木似乎也感觉到,只有在格拉西姆的阁楼里自己才是真正的主人,因为一旦进了屋子,它就会立即心满意足地跳到床上。它夜间从来也不睡觉,但绝不会像那些呆头呆脑的看门狗一样无故乱吠,那种狗蹲坐在后腿上,眯起眼睛仰头对着星空接二连三地乱叫,完全是出于无事可做。不!木木从来都不会莫名其妙地发出那种细细的叫声,除非围墙外有陌生人靠近,或者哪里有什么可疑的响动,它才会叫起来……总而言之,它真是一条非常出色的看家狗。对了,除了木木以外,院子里还有一条带棕色斑点的老黄狗,唤作沃尔乔克,人们用铁链子拴着它,就连夜间也从没放开过,不过它已经年迈,大概也不想求得什么自由了。它每天都趴在窝里,身体蜷成一团,只是偶尔叫上几声,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清楚,它自己大概也觉得这种叫声全然没有作用,于是叫上两声就不再叫了。木木从来不走近太太的房间,如果赶上格拉西姆去上房送柴,它就独自在台阶上焦急地等着,一旦房门有轻微的响动,木木就会立刻竖起耳朵,小脑袋瓜儿左边瞧瞧右边看看……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格拉西姆依旧做着打扫院落的工作,他非常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直到那次意外的发生……
一个晴朗的夏日,太太和她的寄宿女人们在客厅里闲逛,兴致很高,有说有笑的寄宿女人们也都满面笑容,可是她们并不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太太心情舒畅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首先太太会命令大家和她一样高兴,如果谁的脸上没有挂着同样舒心的笑容,她就会大为光火;其次呢,太太的这种昙花一现的好心情通常持续不了多久,转眼间就会幻化为阴郁烦躁的坏情绪。这一天她满心欢愉地起床,早晨算命时抽到了四张J,这可是心想事成的好预兆(她每天早晨起床前都会抽牌算命)。所以那天的早茶她喝起来也格外香醇,女仆为此还受到了褒奖,得到了十个戈比的赏钱呢。她在客厅里散步,干瘪的双唇洋溢着甜蜜的笑容,最后她在窗边停了下来。窗外有一个小花园,花坛正中的玫瑰花丛下,木木正在那专心地啃着骨头。太太看到了它。
“哦,天啊!”她嚷了起来,“那是哪来的狗呀?”
被太太问到的那个寄宿女人突然忐忑起来,甚至有些惊慌失措,那副不安的样子,是奴仆们一时揣测不到主人叫嚷的意图时惯有的反应。
“呃,我……我不……我不知道,太太,”她含糊地答道,“可能……是那个哑巴的吧。”
“啊,我的天啊!”太太抢过她的话嚷道,“多精神的小狗啊!快叫人把它牵过来。养了很久了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快找人把它带过来。”
寄宿女人马上飞奔到前厅。
“快来人,来人啊!”她喊道,“快把木木弄进来,它在小花园里呢。”
“啊,它叫木木,”太太说道,“这名字不错。”
“哈哈,是啊,太太,”寄宿女人附和着,“快点,斯捷潘!”
斯捷潘是一个年轻健壮的仆人,听到命令后便迅速跑到花园里想捉起木木,可是伶俐的木木一看势头不对,做好了准备,轻轻松松地从他的指间跳脱了出来,翘着尾巴飞快地跑去找格拉西姆了。此时格拉西姆正在厨房里摆弄着水桶,在他的手里,水桶就像拨浪鼓一样自由地翻来覆去。斯捷潘一路跟着木木追了过来,就在它主人的脚边想要抓它,可是木木太过敏捷,蹦跳着躲闪这双陌生的大手。格拉西姆好笑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最后斯捷潘恼羞成怒,急忙起身对着格拉西姆比画,告诉他:太太吩咐,叫人把你的狗带过去。格拉西姆一脸狐疑,但还是召唤木木,把它抱给了斯捷潘。斯捷潘把它抱到客厅便放在了地板上。太太柔声细语地哄弄着木木,想唤它到身边来。可是木木打从出生起,就没在这么奢华的房间里呆过,它吓坏了,拼命想往门外跑,而那个谄媚的斯捷潘又把它给拦了回去,可怜的木木只好倚着墙壁瑟瑟发抖。
“木木,木木,来,到我这来,到主人身边来,”太太召唤道,“来,小傻瓜儿……不要害怕呀……”
“快去,快去呀,木木,到太太身边去,”寄宿女人们争相附和道,“快过去。”
可是木木惊恐地看着四周,一动也不敢动。
“拿点东西来给它吃,”太太吩咐道,“它可真傻!干嘛不到我身边来,有什么好怕的呢?”
“它对这里还不怎么熟悉。”一个寄宿女人小心翼翼地悄声答道。
斯捷潘用小碟盛了些牛奶摆在木木面前,可是木木连嗅都不嗅一下,依然颤抖着四处张望,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哎呀,你这小狗啊!”太太说着,走到它跟前,俯下身想要摸摸它,然而木木却猛地转过头龇出了牙齿,太太吓得赶忙把手缩了回去。
客厅里瞬间一片寂静。只有木木发出尖细而又悲凉的叫声,好像在倾诉,又像在乞求谅解。太太转过身,眉头紧锁,这只狗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受到了惊吓。
“啊!”寄宿女人们全都叫了起来,“它没有咬到您吧,老天保佑啊!(木木自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咬过人呢)啊,我的天哪!”
“把它弄走,”老太太的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不知好歹的狗!简直是恶狗!”
说完,她缓缓地转身,慢慢地向卧房走去。寄宿女人们惶恐地对视了一下,刚想跟太太一起走,可太太却突然止步,冰冷地看着她们说道:“你们干什么?我又没叫你们。”说完就回房去了。
寄宿女人们神情沮丧地对着斯捷潘挥了挥手,斯捷潘于是拎起木木,冲着门口使劲一扔,直接扔到了格拉西姆的脚下。整整半个钟头这座宅子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老妇人独自坐在沙发上,面色阴沉得堪比雷雨天的乌云。
人啊,竟然常常会被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搅扰得如此心烦意乱!
直到晚上太太依然闷闷不乐,她不说话,也不玩牌,整夜都过得昏昏沉沉。香水也不似平日的芬芳,枕头上也透着一股肥皂的怪味,为此她责令管衣服的女人把所有衣物都闻了个遍。总而言之,她焦躁不安,烦闷异常。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派人把加夫里拉叫了过来,这比平日都要早上一个钟头。
“你说说,”心中满是疑惑的管家刚一迈过门槛,她就开口说道,“是哪儿来的狗在咱们院子里叫了一夜啊?搅得我根本睡不着觉!”
“狗……太太……那,那可能是哑巴的狗吧。”他结结巴巴地答道。
“我不管是哑巴的狗,还是别人的什么狗,总之它叫得我不得安生。我就不明白了,养那么多狗在家里做什么?咱们家里不是有一条看门狗了吗?”
“啊,是的,太太,是有一条,叫沃尔乔克。”
“那为什么还要养其他的狗啊?净是些闹人的东西,就是吃定咱们宅子里没个能管事儿的人。那哑巴凭什么养条狗啊?谁允许他在我的宅子里养狗了?昨天我在窗边看到那脏东西趴在小花园里啃骨头,那里可是种着我的玫瑰啊!”
太太顿了顿,接着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天,找人把它弄走!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太太。”加夫里拉小心翼翼地回答。
“就今天,现在就去,把它弄走,然后再来向我汇报。”
加夫里拉退了出去。
管家穿过客厅的时候,为了整齐有序,还把摇铃从一张桌上挪到了另外一张桌上,他先在大厅里悄悄地擤了一下那鸭嘴似的扁鼻子,然后走进了前厅。当时斯捷潘正躺在前厅的长椅上睡觉,他把上衣当作被子盖在身上,两条腿露在外面,那副睡相俨然是战争画上被打死了的士兵。管家把他推醒,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斯捷潘打着哈欠,似笑非笑地回应着。管家一走,他就一跃而起,披上外衣,登上靴子,然后走出门,停在了台阶上。果然,没过五分钟,格拉西姆就背着一大捆柴出现了,尾随其后的是一向形影不离的木木(就连夏天,太太也命人把她卧室和内室的炉子点着)。格拉西姆侧身站在门口,肩膀一倚,门便开了,他背着柴火挤了进去。木木还像往常一样,留在外面等他。斯捷潘抓住时机,猛地向它扑了过去,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用胸口死命地把它按在地上,然后一把搂住,连帽子都顾不上戴,抱着它就往外面跑,看到一辆马车便立刻冲了上去,径直奔向了禽物市场。在那儿他很快找到了个买家,把木木卖了半个卢布,还再三叮嘱买家,起码要把狗拴上一个星期才能放开,然后才放心地回家去了。不过,还没等马车跑到家门口,他就早早地跳了下去,绕过宅子从后巷的围墙上翻进了院子,他怕直接走正门会和格拉西姆撞个正着。
其实,他完全多虑了,格拉西姆早就不在院子里了。他一出上房就发现木木不见了,在他的记忆里,木木一直在等他回来,今天怎么啦?他寻遍了木木可能会去的地方,一边找一边用他独有的方式唤着小狗的名字。他飞奔回自己的阁楼,又去干草房、去马路上拼命地找,来来回回,找来找去……它真的不见了!格拉西姆心乱如麻,他又去问别人木木的行踪,绝望地做出离地半俄尺高的动作,比画着它的外形……那些人确实不知道木木去了哪里,只好一个劲儿地摇头,有些知道内情的人只能淡淡地笑一笑,算是回答,管家则装出一副极严肃的样子召唤着马车夫。格拉西姆只得跑到院子外面去找了。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从那疲惫不堪的面容,踉跄的脚步和满是尘土的外衣就能猜出,他一定已经找遍了大半个莫斯科城。他立在太太的窗前,扫视着那站了七八个用人的台阶,又扭过身来呼唤着小狗的名字:“木木!”可是依然没有回答,他只好默默地走开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谁也说不出话来。第二天早晨,那个爱管闲事的马车夫安吉普卡在厨房里对人们说道,整整一夜哑巴都在哀叹唏嘘。
第二天格拉西姆也没有走出房门,另一个马车夫波塔普代替他去取了水,波塔普对这个临时安排很不满意。后来,太太询问加夫里拉,是否执行了自己的命令,加夫里拉回答道已经办妥了。第三天清晨,格拉西姆终于从阁楼里走出来干活儿去了,午饭前他回来过一趟,吃过饭便又离开了,跟谁也没有打过招呼。原本他就像所有聋哑人一样神情呆滞,如今简直犹如石头一般冷峻。午饭后他又跑到外面去了,不过没过一会儿便又回来,随即就钻进了干草棚里。
夜色阑珊,月光皎洁,格拉西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的衣角,他微微一颤,没有在意,也没有抬头,反而闭起了眼睛,可是他的衣服又被猛地扯了一下。他倏地跳了起来,面前竟是木木在打转,它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截被扯断了的绳子,木木失而复得了。他欣喜若狂,一声绵长的欢呼穿过他那沉寂的胸膛,喷涌而出。他抱起木木,一把拥在怀里,木木也温柔地舔着他的鼻子、眼睛、嘴唇和胡须……格拉西姆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会,便蹑手蹑脚地从草垛上爬下来,环顾四周,确定没有被人看到,才放心地带着木木回到了阁楼里。
其实他早就猜到,木木不是自己跑丢的,而是太太命人把它抱走的,有人跟他比画过,说木木差点咬了太太,太太肯定怀恨在心,下决心要把木木抱走的。于是,他在心里暗下打算,得好好计划一番了。他先给木木喂了些面包,温柔地抚摸了它一会儿,把它哄睡之后就开始思索起来,整整一夜他都在筹谋,怎样才能把木木藏好。终于他决定:白天把它留在阁楼里,偶尔来看看它,晚上再带它出去遛遛。他用大衣把门上的洞塞得严严实实,天刚一亮,便若无其事地走到院子里去了,还故意保持着之前那悲伤的神情。多天真的计策啊!可怜的聋子又怎么能想到,木木的叫声会出卖它自己呢!事实上,没过多久,宅子里的人就全都知道哑巴的狗回来了,还知道他把它锁在了阁楼里,不过他们都装作毫不知情,一方面是出于怜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他着实惧怕。只有管家边拍后脑勺边挥手地感叹道:“唉,上帝保佑他吧!希望太太不会发现!”哑巴也从未像那天一样倾尽全力地干活:院子被他清扫得一尘不染,连最细小的杂草也被他拔得干干净净,为了确认小花园的篱笆是否牢固,他把木桩一根根地拔起,再亲手一根根地钉了回去。他满腔热情地忙碌着,就连太太都为之侧目。这期间他还偷偷回去看了“隐居者”几次。晚上格拉西姆也不睡在干草垛上了,而是和木木一起睡在阁楼里,刚过午夜一点他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木木去外面玩耍。在院子里玩了好一会儿,本来他们已经准备回房了,可是墙外的后巷里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警觉的木木立刻竖起耳朵,大声吠了起来,它跑到墙边嗅了嗅,叫声愈发尖利响亮,原来是个酒鬼醉倒在那里。此时,太太的神经衰弱刚有好转,正要入睡(每次晚饭吃得过饱她总会犯这个毛病),这突如其来的犬吠声又把她吵醒,惊得她心跳都快停止了。
“来人,来人啊!”她呻吟道,“快来人啊!”侍女们大惊失色,迅速跑到她的卧房。“哎哟,哎哟,我活不成了!”她挥着手痛苦地说道,“又是,又是那只狗!快把医生给我找来!他们是想要我的命啊……那狗,又是那条狗!天哪!”她把头往后一仰,做出昏厥过去的样子。那个家庭医生哈里冬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这位穿着软底靴的大夫所有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小心翼翼地给人号个脉,他一天要睡十四个钟头,其余的时间全部用来长吁短叹,要不就是给太太滴用点月桂汁。他马上跑进房里,点着羽毛想用烟熏的办法来治疗太太的晕厥,等她一醒,他便用银质托盘端来了秘制药水。太太刚服下药就马上用哀怨的语气抱怨起来,她责怪那条狗,责怪加夫里拉,还不忘埋怨起悲惨的命运,说自己是一个被嫌弃了的可怜的老太太,没有人怜悯她,大家都盼着她早点死掉。此时可怜的木木还一个劲儿地叫着,格拉西姆用尽办法想把它从墙边拉走,却都无济于事。“看吧……看吧……又叫起来了……”太太嚷道,眼珠又翻白了。大夫跟女仆耳语了几句,她便奔向前厅,叫醒了斯捷潘,斯捷潘马上去找了加夫里拉,这位愤怒的管家即刻唤醒了宅子里所有的人。
格拉西姆一转身,看到窗边闪动的火光和人影,便预感到大事不妙,他把木木往腋下一夹,立刻跑回阁楼里,把门反锁了起来。很快,有五个人追了过来,在外面想要打开他的门,但发现里面被门闩锁住便停了手。加夫里拉气呼呼地赶了过来,吩咐那些人一直守在门口直到天亮,然后自己跑到女用人的房间,央求柳波芙·柳比莫芙娜,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偷过茶叶、糖和其他吃食的老陪伴妇,拜托她跟太太解释解释,就说那条狗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明天一定把它彻底解决掉,请太太千万放宽心,消消气,别再动怒了。太太本来是不会这么快就消气的,不过那位大夫在慌乱之中加大了月桂汁的剂量:原本只需十二滴药水,他却整整滴了四十滴。于是只消一刻钟,太太便在药力的作用下安然入睡了。而此时,格拉西姆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死命地捂着木木的嘴。
第二天,太太很晚才醒过来。加夫里拉预备等她一醒,就下令对格拉西姆的避难所进行猛攻,同时,自己也做好了接受太太狂风暴雨般的责骂的准备。然而,暴风雨并没有来临,太太躺在床上,吩咐女仆把那个上了年纪的寄宿女人叫到身边来。
“柳波芙·柳比莫芙娜,”她的声音如游丝一般虚弱,她擅长装出一副饱受折磨、孤苦伶仃的可怜相,每到这时,全宅子里的人都会忐忑不安起来,“柳波芙·柳比莫芙娜,我如今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亲爱的,去找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去问问他,对他来说,那条恶狗难道比他女主人的安危还要重要吗?我真是不愿相信啊,”她满怀感情地补充道,“亲爱的朋友,去吧,做做好事,去问问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
柳波芙·柳比莫芙娜来到加夫里拉的房间,谁也不知道他们讲了些什么。但是片刻之后,整整一大群人就朝着格拉西姆阁楼的方向涌了过去。加夫里拉走在人群的最前面,边走还边用手摁住帽子,尽管当时并没有刮风;随从和厨子们紧紧跟在身旁;“尾巴”叔叔从窗子里紧盯着他们,充当指挥,其实就是挥挥手而已;一帮小孩儿跟在后面上蹿下跳、装腔作势,其中有一半都是半路加入的外人。通往阁楼的窄台阶上指派一个用人看守,门旁安排了两个护卫,为了万无一失,他们手里还都握着木棍。他们爬上台阶,立刻占满了整个楼梯。加夫里拉走上前去一边砸门一边嚷道:
“开门!”
从屋里传出了闷闷的狗吠声,但是没有人回答。
“我说,给我开门!”他重复道。
“对了,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斯捷潘恍然大悟,“他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啊。”
大家哄笑了起来。
“那该怎么办?”加夫里拉从上面问道,有些犯难。
“他门上不是有个洞吗,”斯捷潘出了个主意,“您透过那儿,用棍子戳戳他。”
加夫里拉探下了身子。
“他用破大衣把洞给堵死了。”
“那您就把大衣捅到里面去。”
这时屋内又传来了闷闷的狗叫声。
“看吧,看吧,它自己就暴露了。”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加夫里拉摸了摸自己的耳后根儿。
“我说,伙计,”他终于说道,“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自己来捅。”
“那有什么的,没问题!”
斯捷潘爬上楼梯,抓起木棍就把大衣捅了进去,然后他透过洞口拿着木棍在里面戳戳点点,口中还吆喝着:“快出来,出来!”他正戳着,阁楼的门却突然间敞开了,门开得太急了,仆人们没注意,瞬间就连滚带爬地摔下了楼梯,首当其冲的便是加夫里拉。“尾巴”叔叔见状,赶紧关上了窗户。
“喂,喂,喂,喂,”加夫里拉从院子里喊道,“你可小心点啊,别乱来!”
格拉西姆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高大魁梧,人群又不自觉地在楼梯边聚拢了起来。格拉西姆俯视着眼前这帮穿着德国长衫的人们,双手叉腰,一身红色的农家衬衣显得格外伟岸。加夫里拉上前一步说:
“喂,伙计,”他说,“你可别想跟我耍花样。”
然后他开始用手势跟格拉西姆解释:太太下令一定要你的狗,快点交出来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格拉西姆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指了指木木,在自己的脖子上画了个圈,做了一个勒紧绳索的动作,最后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老管家,等待回答。
“没错,没错,”管家点点头说道,“没错,必须如此。”
格拉西姆垂下了眼帘,突然间全身一震,他指了指木木,那个成天支棱着耳朵跟在他身后摇尾巴的伙伴,又在脖子上重新做了一次勒紧绳索的动作,然后捶了捶自己的胸膛。他的意思是说希望能够亲自送木木上路。
“你在糊弄我,不行,不行。”加夫里拉摆着手拒绝他。
格拉西姆看看他,轻蔑地笑了笑,然后又拍拍胸脯,“砰”的一声把门关了起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言不发。
“这是什么意思?”加夫里拉打破了沉寂,“他怎么又把门锁起来了?”
“由着他吧,加夫里拉·安德烈伊奇,”斯捷潘说,“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他就是那样的人,一向言出必行的。这一点和咱们兄弟都不一样,真的,他就是那样,千真万确。”
“是啊,”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没错,他就是这样的。”
“尾巴”叔叔也打开了窗子说道:“是真的。”
“那么,好吧,先这么办吧,”加夫里拉说,“不过守卫还不能撤。嗨,就你,叶罗什卡,”他对着一个穿着黄色棉布上衣的男人,就是那个脸色惨白的园丁说道,“知道该怎么做吗?拿着一根木棍,就守在这儿,一旦有什么异常,马上向我报告!”
叶罗什卡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手中还握着一根木棍。除了几个爱凑热闹的小孩儿以外,其他人都纷纷散去了。加夫里拉一回家就立刻找到柳波芙·柳比莫芙娜,请她转告太太,放心吧,事情全都办妥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派马车夫去叫了警察。太太听完后将手帕打了个结,喷过香水后闻了一闻,然后在太阳穴上擦了擦,吃过茶点后便又睡去了,月桂汁的药力还尚有残存呢。
又过了一个小时之后,阁楼的门敞开了,格拉西姆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上的那件长衫是只有节日里才会穿的,木木的脖子也被套上了绳索。见状,叶罗什卡马上侧身为他们让路,院子里的人都默默地目送他出门。格拉西姆头也不回,走上马路才把帽子戴在头上。加夫里拉吩咐叶罗什卡跟在后面监视着,叶罗什卡远远地看到,他牵着狗走进了一家小饭馆,于是就在外面等他出来。
饭馆里的人都认识格拉西姆,也能明白他的手势。他点了碗带肉的白菜汤,手肘拄着桌子坐着。木木就站在他的椅子旁,用那双伶俐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它的毛皮油光发亮,任谁都看得出来,格拉西姆刚刚替它梳理过。汤端了上来,格拉西姆捏了点面包加在里面,把肉也撕得碎碎的,然后放到地上给木木吃。木木还是像往常一样吃得斯斯文文,小脸儿只轻轻地碰触到食物。格拉西姆痴痴地凝视着它,看了很久……两滴泪珠猛然间夺眶而出,重重地滑落了下来,一滴落在小狗饱满的前额上,另一滴则滴落在了菜汤里,他赶忙用一只手捂住了脸。木木刚刚吃完半盘食物,跑到一边舔舐自己的脸去了。格拉西姆站起来付过汤钱,在饭馆伙计充满困惑的注视下走了出去。一看到格拉西姆,叶罗什卡赶忙藏到角落里,等他走过之后,才出来继续跟踪他。
格拉西姆步履沉重,步伐十分缓慢,也没有把木木的绳索解开。他走到街口便停住脚步,仿佛陷入了沉思,突然间,他加快步伐径直向克里米亚浅滩走去。途中路过一栋正在建造下房的宅院,便进去拿了两块砖头夹在腋下。到了克里米亚浅滩,他沿着河岸一路往下走,停在了一处泊着两艘小船的地方,那船上还都配着船桨(这些他之前早就发现了),于是他带着木木跳上了其中一艘小船。这时,一个跛脚的老头儿从菜园一角的窝棚里跑了出来,对着格拉西姆大声地吆喝着。但格拉西姆只是点了点头便用力地划了出去,尽管是逆流而上,却在眨眼间划出了百十俄丈。老头儿只好愣愣地站在那,站着站着,先用左手抓了抓背,又换右手搔了搔痒,似乎对这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了窝棚。
格拉西姆不住手地划着桨,很快就把莫斯科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草地、菜园、田野、树丛还有农家小院在河岸边绵延展开,乡村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扔掉了船桨,把头深深地埋在了木木的胸前,小狗静静地坐在干燥的横梁上,一动也不动(船底已经被河水打得湿透),他那健壮有力的双手紧紧环着木木的脊背,水浪推动着小船缓缓向城市方向漂去。终于,格拉西姆下定决心,挺起胸膛,愤怒而又绝望地将砖头迅速绑在绳索的一端,然后将另一端套在了木木的脖颈上,抱起它,离开河面,最后一次深情地望着它……木木也摇晃着尾巴,回望着他,眼神里满是信任,全无一丝恐惧,根本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扭过头去,紧闭着双眼,猛地松开了手……格拉西姆的世界依旧是那么沉静,他既听不到木木坠落的一瞬间那尖利的哀鸣,也听不到浪花被激起时发出的砰然巨响,对他而言,最喧嚣的白昼也是沉寂而宁静的,这种静默是我们哪怕在最安静的午夜也无法感受到的。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微波依旧争相消散在水面上,细浪依然尽情地拍打着船头,只是远处河岸边泛起了一圈圈巨大的涟漪。
一不见格拉西姆,叶罗什卡马上跑回家去,报告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唉,解决了,”斯捷潘说道,“他把它淹死了,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他只要答应就一定会……”
那一天谁都没再见过格拉西姆,他也没有回家吃午饭。夜幕降临,所有人都聚在桌前吃晚饭,唯独他没有出现。
“格拉西姆这个怪人啊!”一个负责洗衣服的胖女人尖声说道,“为了一条狗失魂落魄!哎,这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说起来,格拉西姆今天还回来过一次呢。”斯捷潘一边盛着粥一边嚷道。
“是吗?什么时候啊?”
“就是两个钟头前吧。真的,我在大门口碰见他了,当时他正从院子里往外走。我本想问问他关于狗的事情,可当时他的魂儿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一下子把我粗暴地推开,那副神情好像在说,躲开,别来烦我。他那一推可真有劲儿啊,哎哟,哎哟!”斯捷潘不自觉地缩成了一团,抓着自己的后脑勺说,“哎呀,他那只手实在是天生神力啊,我还能说什么呢。”
大家嘲笑了斯捷潘一番,便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然而,就在大家闲谈的时候,T形公路上有一位巨人正大步流星、毫不迟疑地向前走着,他肩上背着一个布袋,手中还握着一根木棍,这个人正是格拉西姆。他头也不回地奔向前方,那里有他的乡村,那里是他的故土。可怜的木木被溺死之后,他马上跑回自己的阁楼,迅速收拾了些衣物,把旧毛衣裹成个包袱,打个结往肩上一搭,便头也不回地上路了。太太把他从乡下带出来的时候,他就暗暗记下了回家的路,他的家乡距离公路只有二十五俄里。在通往家乡的路上,他走得毫无畏惧,果敢中掺杂着绝望还有些许欣喜。他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眼神中充满渴望和坚毅。他走得那样急迫,好像他的老母亲正在家乡等待着他,好像他的老母亲在呼唤着这个漂泊在外、寄人篱下的孩子……此时夜幕初降,夏日的黄昏静谧而温暖。天空的一边,夕阳西下,晚霞在泛白的天际渲染出淡淡的绯红,天空的另一端,弥漫着青灰色的雾霭,夜晚便从那里降临了。数不清的鹌鹑在四下啼叫,秧鸡也争先呼应……这些格拉西姆都无法听到,当他强有力的双脚踏过树林时,他也听不到那片丛林在夜幕下的丝丝耳语。可是,他能嗅到黑麦散发出的熟悉的芬芳,那是微风拂过麦田传送来的香气;他能感受到家乡的和风扑面而来,那风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玩弄着他的头发和胡须;他能看到前方笔直如箭的大路,那笼罩在白色光辉下的尽头就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他能看见满天繁星点点,正在替他照亮前行的路。于是,他的步伐愈发矫健,有如一头勇猛果敢而又生机勃勃的雄狮,当初升的太阳将温润的红色霞光洒落在大地上的时候,健壮的男人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很远,把莫斯科城甩在了三十五俄里以外的远方了……
走了两天他就到家了,回到自己的小屋,他的突然出现还把已经住在他那的士兵老婆吓了个半死。在圣像前祷告过之后,他就立刻去了村长那里。村长起初诧异了一下,但略微思考了一下,答应了。正逢农忙时节,格拉西姆可是个干农活儿的好手,于是人们二话不说,就把镰刀塞进了他的手里。格拉西姆便像从前一样,割草去了,那些庄稼汉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挥一搂,好不利落……
格拉西姆出逃的第二天,莫斯科这边的人才发现了这件事。他们把阁楼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然后就报告给加夫里拉。管家来看了一眼,便耸耸肩断定说,那个哑巴要不就是跑掉了,要不就是和他那条蠢狗一起沉到河里去了。他们先上报了警察局,然后又跟太太禀报了此事。太太大发雷霆,然后竟嚎啕大哭起来,她吩咐道,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哑巴找回来,还拼命地辩解说,自己从来都没有下令要杀死那条狗,最后,还把加夫里拉大加斥责了一番。这个总管大人被弄得整天垂头丧气,直到“尾巴”叔叔劝他说:“算了吧。”他才决定就这样算了。格拉西姆回乡的消息终于传了回来,太太这才稍微安了心。她先是下令叫他马上回莫斯科来,可之后又补充说,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简直全无用处,找回来也没有用。没过多久,这位太太就死了,她的继承人哪里会顾得上格拉西姆呢,就连剩下的那些娘家带来的家奴也都被遣散回乡,按月交租去了。
至今,格拉西姆还是孤身一人,孤独地住在那间小房子里。他依旧那样健壮,干起活来,依旧一人能当四人用,依旧那样认真而又沉稳。但是,邻居们都发现,自打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他就再也不接触女人了,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而且也从来都不养狗。“话说回来,”庄稼汉们说道,“不用和女人打交道,这绝对是他的福气啊!至于狗嘛,他要狗有什么用呢?他那个院子,就是用头驴来拉,小偷也绝不会光顾!”就这样,这位无言壮汉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
【导读】
对专制农奴制最深沉的抗议
这个短篇小说叙述的故事是聋哑农奴格拉西姆所爱上的洗衣女仆塔吉亚娜,被专横任性的女主人嫁给了酒鬼卡彼冬;格拉西姆喜爱和保护着的西班牙小狗,也被女主人下令卖掉和弄死。格拉西姆忍无可忍,毅然离开女主人,回到了乡下。但围绕这个简单情节,艺术家屠格涅夫展示给我们的却是一幅极其专横野蛮的俄国专制农奴制的现实主义图画,一曲俄国农民高尚品格和无边伟力的深沉热烈的颂歌。
一切悲剧产生的根源全在于女农奴主,她是一个“生命的白昼,早已逝去;生命的黄昏却比夜晚还要昏暗”的人。在她的宅子里,她就是一个专制的国王。她的心情要是高兴,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得高兴,要是某人脸上没露出喜色,她就要大发脾气;她的心情要是阴郁,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得垂头丧气,否则便要倒霉受罪;她要是略有不适,合宅上下更全都得围着她奔跑忙乱。对农奴们来说,她的意志就是法律,她的语言就是命令,谁也不能违抗。在这种情况下,农奴们的处境和命运可想而知。鞋匠卡彼冬小时候挨惯了德国师傅的打,长大了又常挨管家的打。他因而“借酒浇愁”,成了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塔吉亚娜自小就受虐待,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从来没有受别人怜爱,也没有任何亲戚,性情柔顺、懦弱得像头绵羊,“只要听到别人提起太太的名字,马上就会害怕得瑟瑟发抖。”她对自己一生所遭遇的悲欢离合,只能“淡然地承受命运带给她的伤痛”。嫁给卡彼冬也好,被赶到遥远的乡村去也好,她已经都无所谓。
然而有一个人,在众多农奴逆来顺受中表现出了他的意志、勇敢和具体的行动,他就是格拉西姆,他是作者心目中理想农民的化身。格拉西姆是“众多的家奴中,最出色的”,身高一米九六,像壮士一样健硕。他在耕地时,好像根本不需要马匹的辅助,只要把大手掌压在木犁上,便可翻开土地充满弹性的胸膛。他不仅讨厌喝酒,讨厌轻浮,而且憎恶一切对弱者的捉弄、嘲笑。他不仅把院里的男女仆人都“当作自己人看待”,而且全心地爱着和保护着柔顺、胆怯的女仆塔吉亚娜。塔吉亚娜被女主人遣送到遥远的乡下去以后,他又“全身心地爱着”从河边捡来的垂死的西班牙小狗。他毅然离开女主人时“有如一头勇猛果敢而又生机勃勃的雄狮”似的不屈不挠,他的身上蕴藏了在农民中的不可阻遏的反抗情绪。格拉西姆作为俄国农民阶级的代表,则充分显示了它的蓬勃生机和潜在伟力。
《木木》是根据真实的生活素材写成的,那个女主人就是以作家自己的母亲为原型,加夫里拉则是他母亲的庄园看门人安德烈。作家的母亲就像小说女主人一样专横,而安德烈则是始终驯服于女主人的。作家对于生活原型的艺术塑造,表现了他对农奴制反动本质的清醒认识和改良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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