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净草原
这是七月里明媚的一天,接连几个好天气后,这天的天气格外明媚。一大清早,天空澄澈空明,霞光和煦,没有如火般的灼热,柔和的光芒沐浴大地。太阳——不是旱季特有的那种刺眼的火红色,也不是暴雨前荧荧的深紫色,而是一种明亮而温和的暖暖的颜色,徐徐地从一条狭长的云后浮出,新鲜地闪耀,光芒融进了紫丁香色的云层中。云朵纤细的金边,像一条发着光的小蛇,其光芒犹如抛光的银子般耀眼。忽然,舞动的光线突然清晰了,于是耀眼的,欢快的,绚烂的朝阳飞也似的升了起来。
到了正午,高高的天空就常常会出现许多云团,金灰色的,包裹在银白色的边际线里。它们软绵绵地呆在天空,好似茫茫碧波中的岛屿,四周围绕着极其澄澈的深蓝色水流,而云朵,则在其间一动也不动。在天空的更远处,云朵们相互靠近,这时它们之间的深蓝色天空已经看不见了,但它们本身的颜色也就跟那片蔚蓝一样,浸透了光和热,融为一体。远在天际的地平线,带有一点淡紫色,一整天都没有变幻过,绵延向两边。整个天幕,没有聚集黑压的云层,只是有些地方透出浅蓝色的光线,这是淅淅沥沥洒下的小雨。
晚上,云朵都消失了。它们中最后剩下的几朵,黑乎乎的像是不明状态的烟雾,一条一条地横在天空,映着下落的夕阳透出一种粉红色。在夕阳落下的地方,宁静如它初升时一般,一道深红色的光辉久久地映在渐渐黑暗大地的边缘,温润地闪着光。黄昏,星星嵌在夜空中,小心翼翼地闪着光,像极了捧在手中的那团烛火。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地的一切色泽都柔和起来,明亮但不耀眼,万物像被加入了一种名叫温存的动人物质。在这样的日子里,天气有时会热得厉害,走在田野的小斜坡上甚至会有身处蒸笼的感觉,但一阵微风就可以把积郁的闷热吹走,同样也微微扬起了打着旋儿的尘土,这的确是持久好天气的一个征兆。尘土沿着大道飘荡,越过田野,像一小列白色纵队般游移着。洁净干燥的空气中有着苦艾,割断的黑麦和荞麦混杂起来的气味,甚至在天黑前的一小时还感觉不到一丝湿气。这个天气给农人们带来了收获的喜悦……
有一次我也碰上这种好天气,我去图拉省契伦县打松鸡。一会儿工夫,便搞到了不少野味,装在包里,满满的,把我的肩膀压得生疼。过了一会儿,晚霞的余光褪去,取而代之的萧索阴影开始凝聚,散布在虽然亮着但已无暖意的空气中——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决意回家去。我快步走过一片悠长的小树林,爬上一座山丘。意外的是,我没有看到预想中那片熟悉的、右边是橡树林、远处是低矮的白色教堂的平原,而是一个不同的、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的地方。
一个狭小的山谷正在我的脚下向远方延展,正对着我的是一排厚密的山杨树形成的树墙。我站着,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四处张望……暗暗心想:“唉呀,我肯定是走错了地方,我向右走,走过头了。”我一边惊异于自己竟然能把路走错,一边快速走下了山谷。一到山脚,一股黏糊糊的雾气立马包围了我,像是掉进了个充满湿气的地窖一样,浑身不舒适。山脚下那些厚叶片的草都被露水打湿了,白得像是一块平整的桌布一样,无论谁走上去都会莫名地滋生出一种恐惧感。我立马调转方向,沿着山杨树林左边拐向另一个方向。蝙蝠在静谧的白杨树林子上空盘旋,给昏暗的夜空增添神秘的气氛,一只迟归的小鹞鹰轻快地划过天空,径直回到了巢穴。“好,只要我一直走到那个拐角,我肯定就可以找到路了,只是走了一英里的冤枉路!”我心里想着。
最后我终于走到了树林子的边缘,可还是没有路可以走。眼前只有高高低低的灌木和野草,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土地朝更远更广的地方延伸,再往远处看,是一片辽阔无边的荒野。我不得不再一次停下。“哦,这是哪儿呢?”我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我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方的……“啊,这里肯定是帕拉欣灌木丛。”我忍不住大叫起来,“肯定是!那么那儿就是辛杰耶夫树林。我是怎么过来的呢?走了这么远啊……太奇怪了!我现在还是走右边的路回去吧!”
我转向右边,穿过灌木丛。这时,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黑了,黑得一如暴风雨前压抑的情形。夜色中的湿气从四面腾起,又一起撒下。我沿着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走着,一边谨慎地关注着眼前的情况。一会儿,四周完全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并且静谧地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偶尔传出的鹌鹑的啼鸣。一只不知名的小夜鸟拍打着柔弱的翅膀,轻声从低空飞过,差点儿就撞着我,惊慌失措地躲进了灌木丛里。我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走出了灌木丛,又沿着田边围起的树篱向前走。而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能看清远处的物体了,四周的原野苍茫一片,地平线以上,是无尽的黑色夜幕,那黑色似乎在一大团一大团地向我靠近。围绕着我的阴冷空气里,只有我的脚步声沉闷地响起。天空又开始渐渐变蓝,一种夜的深蓝色,有星光闪烁其中。
原来,刚才那个让我认为是树林子的地方竟然是一个黑色的圆形小坡。“唉,那我现在又是在哪呢?”我冒出了这样的疑问,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站在某处无所适从。我看着我的英国黄斑花狗迪安卡,企图从它那找着解决问题的方法,因为在所有四条腿走路的动物中,它是最聪明的一只了。但是这只最聪明的家伙除了对我晃了晃尾巴,眨了眨疲惫的眼睛以外,就再也没有给我任何建设性的意见。我觉得作为主人,在它面前有点丢人,于是便狂奔向前,好像是忽然找着路一样。绕过这个圆形的小坡,我到了一块浅浅的洼地。
一种奇异的感受瞬间占据了我的头脑。这块洼地外形简直是一个标准的大铁锅,四周向内倾斜,底部站着几块巨大的白色石头——看起来像是偷偷汇集起来在商议什么。四下一片漆黑死寂,冷漠而没有活力的夜幕悬在上方,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几只小型的野兽在石林间轻声叫唤。我赶忙跑上了圆形小坡,虽然我依然抱着一丝希望,但此时此刻我已经确定自己是彻底地迷路了。周围景物的轮廓都淹没在茫茫夜色里,分辨不清,我只好放弃尝试,默默地在黑暗中直行,不知道前方的路会把我带去哪里……
我拖着腿,就这样费力地走了半小时,望着眼前迷蒙的景象,忽然感觉自己似乎从未到过如此荒芜的地方,放眼不见一缕光亮,细听不闻一丝人声。一个又一个的山丘,一片又一片的田野,无边无际的。一丛丛的灌木好似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直直地戳到我的鼻子底下。我一边继续走,一边想着能在某个地方躺下,等到天亮了再继续,走着走着,我忽然走到了一眼望不到底的恐怖的悬崖边上。
我赶忙缩回我悬在空中的腿,透过昏暗的夜雾,我隐约看到悬崖底下是一片广阔的平地。一条长长的河水绕着平地流淌,静静地围了它半圈,蜿蜒流向远方,整条河面上波光粼粼,泛着金属质感的光。我所在的这座山冈,就像一幅贯通天地的巨幕,阴森森的轮廓映着青黑色的天。在我正下方,有一处被悬崖和河流围起来的平地,像一面灰暗冷漠的镜子。在山冈陡峭的斜坡下,两堆离得很近的篝火燃烧着,散发出红色的火光,冒出迷离的烟雾。几个人围着篝火坐着,身后映出长长的影子,有一个卷发的小脑袋时不时地被火光照映出清晰的轮廓。
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了。眼下的这块平原,就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白净草原。但知道这些也没用,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得了家了,别说是在如此漆黑的夜里,更别说我的腿累得像灌了铅一样。于是我打算到悬崖下的草地上,烤一烤火,在太阳升起前就暂且跟那些人们——我猜想大概是牲口贩子——过上一夜。我很顺利地向下滑,来到了草地旁,当我最后抓住的几根枝条还没放开时,几只邋遢的白色大狗就凶恶地朝我吠叫起来。一个孩子清脆的说话声音从篝火边传来,还有两三个男孩立刻利索地站了起来。他们对我喊话,我一一作了回答,接着他们就向我跑来,并赶走了那两只对我的迪安卡非常有兴趣的狗。后来,我们一起在篝火旁坐了下来。
聊了一阵以后,才发现他们几个跟牲口贩子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其实他们只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农人的孩子,在这里放牧。在这样炎热的夏天里,农人们常常会在夜里把马儿放出来吃草,因为白天有苍蝇飞虫,扰人清静,所以在黄昏期间放出马儿,一到黎明时分再把它们赶回去——这可是这些孩子们最喜欢做的活儿了。
他们都不戴帽子,有几个年长的孩子身着古旧的老皮革袍子,跨上那几匹最好的马儿驰骋在平地上,其他小孩儿就在一旁尖叫呐喊,大声欢笑,挥动着手臂,高兴地一蹦老高。飞驰的马儿扬起了尘土,又轻又细如同一片黄色的云,踢踏作响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马儿挺起耳朵,尽情狂奔着。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尾巴撒向空中,四条腿有节奏地交替着,周围的草物跟鬃毛合成一色。
我跟那群孩子们说,我迷路了,所以希望可以跟他们一起坐一会儿。他们问我从哪里来,我如实回答了,又随便聊了几句。我在一丛叶子已经快被牲口吃光的灌木旁躺了下来,开始向周围望去。周围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像一幅色彩缤纷的画:在篝火旁,一圈金红色的光晕在摇曳,似乎随时都会被无尽的黑幕所吞噬;火焰时不时地窜出橘红色的光芒,跳出光晕围成的小圈之外;火舌灵敏的撩拨着干枯的柳枝,又迅速地消失不见;细长的阴影偶尔会扑向火焰,跟焰火共舞一小会儿。此时此刻的情景,真是一场黑暗与光明的争斗。
有时候,火光不那么旺了,光晕也缩小了些。在光线不能触及到的黑暗里,忽然会探出一个马头,有条纹的或是全白的脸,一边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们,一边快速咀嚼着青草,忽然又把头缩回去,一下子就不见了。只能听到它们继续吃草和喷响鼻的声音。从那圈仅有的光圈中很难分辨出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近在咫尺的,似乎被一道巨大的黑幕隔开了,只有遥远的群山和森林映出模糊不清的昏暗轮廓,远远地悬在地平线以上。
此时的天空一片辽阔,无云,深远,充满神秘的威严。周围的气氛让人觉得似乎有一种甜蜜的气息靠近心脏,吸进一口俄罗斯夏夜里特有的气息,芳香沁入心脾,心旷神怡。四周静悄悄一片,只有偶尔的,在靠近河的地方,会忽然有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水花洒下激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岸边的芦苇随着渐近的水波飘荡,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还有两堆篝火热烈地噼啪作响。
这些男孩儿们围着篝火坐着,刚才两只急切地想要吃掉我的狗如今也坐在一旁,就算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它们还是不肯向我低头,只是半睁着迷离的眼睛,望向篝火,每隔一段时间就带着一种自尊心受伤的情绪向我嚎叫,一开始只是低声的咕噜,接着是又尖又细的的轻叫,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不满的抱怨。围着篝火的一共有五个男孩儿,他们分别是:费佳,帕夫卢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这些名字都是我听他们聊天的时候提及的,下面我就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他们。
首先是费佳,他看起来差不多有十四岁,是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他长得很好,相貌秀气,鼻子眼睛长得精致小巧,浅色自然卷的头发,忽闪的眼睛里总是洋溢着开心随和的笑意,总而言之,从外貌来看,他一定家境很好,不是非得到白净草原来干活,只是随便郊游一下而已。他穿着一件色泽华丽的衬衫,有亮黄色的绲边,外面披了一件新的短大衣,几乎就要从他窄窄的肩膀上滑下来。一把小梳子挂在他蓝色的皮带上。他脚上的那双靴子,微微地伸到了小腿以上。这双靴子绝对是按照他的尺码定制的,而绝不是他父亲穿剩下了的。
第二个孩子,名叫帕夫卢沙,顶着乱糟糟的黑色头发,眼珠是灰色的,脸上的颧骨宽宽的,脸色苍白,两颊有些许雀斑,嘴很大但是嘴形很好看,他的脑袋生得很大,俗话说来就是一个“啤酒锅”。总体来讲,这个孩子就是方方正正而且略显笨拙。毋庸置疑,他不属于那种长得好看的男孩儿,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他非常正直而且有话直说,声音刚劲有力。他只穿了最一般的麻布衬衣,裤子上还打着补丁,穿着相当朴素。第三个孩子叫伊柳沙,实在是个无聊的孩子,长了一张长脸,鹰钩鼻子,眼睛总是一副看不清东西的样子,脸上充满了一种无奈又焦躁的局促感。他总是紧紧闭着嘴巴不说话,愁眉紧锁,半睁着眼睛——那是因为怕强光照射。他的亚麻色头发几乎是快要接近全白了,在帽檐压得很低的额头下面露出几绺,他自己还不停地捋耳朵两旁的头发。他穿着新的树皮鞋和护腿,一根麻绳在他腰间绕了三圈,束紧了他黑色的工作服。他跟帕夫卢沙看起来都不满十二岁。第四个孩子大约十岁,名叫科斯佳,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忧愁,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整个脸又小又瘦,长着雀斑,尖尖的下巴就像一只小松鼠一样,嘴巴很小,但那对湿润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闪着迷人的光,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它们似乎是要表达嘴巴——至少是他的嘴巴——不能表达的东西。他长得很小,一副羸弱的样子,穿得也不大体面。最后一个孩子,名叫瓦尼亚,我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他,他蜷缩着身子躺在草地上,盖着一块方形的毯子,一动也不动,只是偶尔把头探出来一点,这个男孩儿最多也就七岁大。
我就躺在一棵灌木的下面,看着这些孩子们。一个小铁锅悬挂在篝火上,里面煮着几个马铃薯。帕夫卢沙跪在一旁照看炉火,把一片木头探进锅子里搅着。费佳躺在地上,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抚着衣服的下摆。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强迫症似的不断眨着眼睛。科斯佳沮丧地歪着头,眼睛望向遥远的地方。瓦尼亚还是一动不动地睡在毯子下面。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男孩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聊开了。起先,他们闲聊了一些事情,比如说明早的工作,马儿的情况。忽然,费佳转向伊柳沙,然后——好像这是自然而然地承接了他们以上的谈话内容一样——问他:
“那么,你当真看见过家神?”
“没有,我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伊柳沙用一种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回答道,这种声音倒是跟他的面部表情非常匹配,“不过我听见过他的声音,没错,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听见过。”
“他住在哪里?在你家里?”帕夫卢沙问道。
“住在旧的造纸作坊里。”
“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那个作坊?”
“我当然去过。我跟我哥哥阿夫久什卡是那里的磨纸工呀。”
“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工人!”
“那,你听说他是什么样子的呢?”费佳问道。
“是这样的,那天我跟阿夫久什卡,米赫耶夫村的费多尔、斜眼的伊万什卡,来自红冈的另一个伊万什卡,还有苏霍鲁科夫家的伊万什卡,加上另外几个男孩,大约有十个人的样子,这是我们的全班人马了。那天碰巧我们得在造纸磨坊里呆上一晚上,本来说我们是不用这么做的,但是那个叫纳扎罗夫的监工,坚持要叫我们留下来。他说:‘为什么不待在这里?你们回家也是浪费时间啊孩子们,明天还有很多工作哩,别回去啦孩子们。’”
“于是我们便留下了,都睡在一起,然后阿夫久什卡打开了话匣子:‘我说,伙计们,要是家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听见有人在我们脑袋上方走着,我们当时是躺在下面,他就在楼上,在水轮的边上,走来走去。我们细细听去,他不停地走,踩着脚下的地板吱呀作响,然后他就从我们正上方走了过去。就在这时,忽然开始滴水,一滴一滴一滴的,水轮被吱吱呀呀地带动着转了起来,可是水宫的闸门之前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们在想是谁打开了闸门,让水流出来呢?但水轮转了没几下就停止了。接着我们又听到他走向了那扇门,然后开始下楼梯。他步伐很稳健,不急不躁,木头梯子又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没一会儿,他就走到了我们房间门口,然后就站着没有动。我们等啊等啊,忽然一下,门就自己开了。我们很害怕,向门缝看,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忽然我们又听到一个水桶里的滤纸用的网格开始动个不停,一次又一次上上下下的,好像有一个人在拖着它漂洗一样,洗完以后又放回了原位。后来,又有一只桶,从挂着它的钉子上被取下来,接着又被挂了上去。忽然,就像是有人站在门口似的,从门口那传来了咳嗽和哽咽的声音,像绵羊的叫声一般响亮。我们吓得一个紧紧挨着另外一个,缩成一团……那晚我们真是被吓得半死!”
“我说,”帕夫卢沙喃喃地说,“他咳嗽干嘛?”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们房间太潮湿了。”
他们都沉默了一小会儿。
“那好吧,土豆烧好了吗?”费佳问。
帕夫卢沙用棍子戳一戳它们。
“没好呢,还是生的……你们听,天呐,好大的水花!”他补充道,把头转向小河的方向,“肯定是梭鱼……快看,有流星!”
“我说伙伴们,我跟你说件事情,有一次我父亲跟我说啊……”科斯佳用一种尖细的声音说道。
“我们听着呢。”费佳鼓励他说下去。
“你们应该都知道镇上住的那个叫加夫里拉的木匠吧?”
“对啊,我们知道有这么个人。”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么伤感,从来不说话吗?你们知道吗?我告诉你们原因。我听我老爹说,有一回他为了采坚果去了森林,然后就迷路了。他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走啊走啊。哎呀,鬼知道他去了哪儿。他继续走啊走啊,伙计们,这可不妙了呀!他已经无路可走了,而且夜已深,他独自一个人在外,于是便就近找了一棵树顺着树干坐了下来,想着‘等到天亮了再说吧’。坐下不多久,他就开始打瞌睡了。刚刚睡着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就继续睡觉,可是,他又一次听到有人喊他。他一次又一次抬头张望,终于看到在他前方的树枝上坐着一个鱼人,在呼唤着他。那个鱼人一边在树枝上晃来晃去,一边哈哈大笑……当时月光很明亮,超级明亮,亮得几乎照亮了平原上所有的东西。伙计们,你们想想,当时鱼人就明明白白地坐在树枝上,身上还像鱼鳞一样反着白色的光。鱼人喊他的名字,不停地大笑着,还招手叫他过去。”
“加夫里拉站了起来,正要向鱼人走过去,但是呢,伙计们,这肯定是上帝显灵在帮他的忙——他像这样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但是,连画个十字都太难啦。他自言自语说道:‘啊,我的手怎么动不了,僵硬得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呃!那个可怕的女巫……所以,一旦他画完十字,伙计们,那个鱼人忽然就不笑了,反而开始哭了起来。没错,哭起来了,她一边哭,一边用长长的头发擦着泪水。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就像是某种亚麻植物一样。加夫里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最后,他竟然开始向她提起了问题。‘你为什么要哭呢?’鱼人回答说:‘你本不应该画十字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快乐地度过一生。现在看来不行了,所以我哭了,我从心里感到深深的悲伤。但是我不会独自悲伤的,我要你跟我一起,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悲伤直到你生命的尽头。’然后她便消失了。伙计们,接着加夫里拉就忽然找到了走出森林的路……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一副伤感的样子的,就像你们一直看到的那样。”
“啊!”费佳在一小段沉默以后忽然叫道,“但是树林子里一个邪恶的生灵怎么可能玷污基督徒的灵魂呢,而且他也没有按她所说的做呀?”
“算了吧,加夫里拉自己也说,那个鱼人的声音又尖锐又悲哀,就像一只癞蛤蟆一样。”科斯佳说道。
“这是你爸爸亲口告诉你的吗?”费佳继续问。
“是的,当时我正躺在高板床上,我听得清清楚楚。”
“这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要这么悲伤呢?但我觉得吧,那个鱼人肯定喜欢他,因为她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是啊,她肯定喜欢他!”伊柳沙忽然插进来,“我敢肯定,但是她只不过想要一直玩弄他到死,她就是想这样。这些鱼人尽干这种事情。”
“这里附近肯定也有鱼人,我觉得。”费佳说道。
“没有,这里是完全敞开的空间。不过有点倒是符合鱼人出没,这里临河。”科斯佳说。
他们都不说话了。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拖得长长的,嘹亮而悲哀的声音,这种声音难以名状,不知从何而来。一声声,打破深沉的寂静,升腾到半空,在空气中回荡摇曳,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仔细听一下呢,好像是什么都没有,但还有回音在缭绕。似乎是有个人,站在地平线的边沿,持续地哭喊,悠长的,一声一声的,余音回响在心头;又像是有人躲在林子里,用尖锐无比的笑声回应着他,河面上飘过一阵低低的嘶嘶声。那群男孩们向四周看了看,微微地缩了缩身子。
“基督与我们同在!”伊柳沙小声说。
“哎,你们这群窝囊废!”帕夫卢沙大叫起来,“你们怕什么呀?来来来,土豆烧好了。”
于是他们都围到铁锅旁,开始吃冒着热气的土豆,只有瓦尼亚继续躺着一动不动。
“喂,你不过来吗?”帕夫卢沙问。
但是瓦尼亚还是缩在他的毯子下。锅子很快就见底了。
“伙计们,不久前在我们瓦尔纳维奇发生了一件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吗?”伊柳沙说。
“在大坝附近?”费佳问。
“对对,在那个已经坍塌的大坝附近。那个地方经常闹鬼,一直闹鬼的地方啊,四周都没有什么别的建筑,周围全是洼地啊,峡谷什么的,洼地里还有蛇出没。”
“好吧,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跟我说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费佳,你可能不知道,从前有一个淹死的人埋在这里,他淹死在河底很久很久了。那时候河水还是很深的,但是他那个坟还是看得见的,虽然只是勉强看得见。大概能看见这么点儿——一个小土堆。几天前,管家把猎人叶尔莫莱叫到跟前,对他说,‘你去趟邮局吧,叶尔莫莱。’叶尔莫莱经常替我们跑邮局,他养的狗全部都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们只要跟着叶尔莫莱,就活不长,所以事实上它们都跟不了叶尔莫莱多久,但他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猎人,每个人都非常喜欢他。叶尔莫莱就去了邮局,在镇里呆了一小段时间,骑马回来的时候有点迷迷糊糊了。当时正是夜晚,夜色撩人,月光照耀着大地……叶尔莫莱骑着马走过了大坝,那是他的必经之路。就这样,他继续走着,忽然看到在那个淹死人的坟旁,有一只漂亮的小羊在跑来跑去,长得白白的,毛发卷曲。于是叶尔莫莱想着,‘嗯,我把它捉回去吧。’于是他下了马,把小羊抱在怀里。但是那只小羊好像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非常温顺。于是叶尔莫莱又坐回到自己的马鞍上,但是马却不安起来,不停地喷气,甩头。他不住地对马说‘吁……吁……’抱着小羊继续上路了。他把小羊安置在前面,看着它,然而那只羊竟然也直直地回头看他,就像是这样。叶尔莫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我好像记不得了,但是我好像以前也被这么看过似的。’但是,他还是默默地开始抚摸起羊的卷毛,一边还嘟囔着:‘咩咩咩,咩咩咩!’忽然,这只羊露出牙齿,也对他说‘咩咩咩,咩咩咩!’”
伊柳沙话音未落,两只狗忽然站了起来,发神经一样疯狂地吠叫起来,然后飞也似的冲进了漆黑一片的夜里。这几个孩子也都紧张得不行,瓦尼亚一下子从毯子下蹦了起来,帕夫卢沙则呼喊着追逐那两只狗去了。狗儿的声音越来越远了。马群受到惊吓,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帕夫卢沙在远处高声地命令着狗:“格雷!甲虫!……”过了一会儿,两只狗就不叫了,帕夫卢沙的声音却依旧在远处依稀可辨……又过了一会儿,这些孩子们都神经紧绷,不住地东张西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一样……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帕夫卢沙骑着一匹马停在了篝火旁。他抓住马鬃敏捷地跳了下来,两只狗也出现在光线里。它们俩双双坐下,红红的舌头伸在外面。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孩子们问。
“没事,”帕夫卢沙一边向马招招手,一边说道,“狗闻到了什么东西吧,我觉得有可能是狼。”他说着这些,神色平静地深深吸着气。
听到这里,我不禁对帕夫卢沙刮目相看,此时此刻的他显得特别英俊。原本平凡的脸,因为剧烈的运动显得神采飞扬,充满着刚毅和无所畏惧的气概。在这样的黑夜里,他竟然赤手空拳,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林子里独自面对狼群。“真是勇敢的孩子啊!”我看着他,心里这么想着。
“那你看见狼了吗?”科斯佳浑身发抖地询问。
“这种地方狼总是很多的。”帕夫卢沙说,“但只有在冬天的时候,这些狼才会对人有威胁。”
他又坐回到篝火旁,手搭在其中一只狗毛茸茸的头上。这个举动惹得那家伙激动极了,得意而又骄傲地望着帕夫卢沙,一动不动。
瓦尼亚又躺到了毯子下面。
“伊柳沙,你讲述的故事实在太恐怖了!”费佳开口说道,他的职责——作为一个好人家的公子哥儿——就是引导大家谈话的内容(他很少说话,显然是不想降低自己高贵的身份)。“所以刚才某些邪恶的灵魂在狗面前晃悠,惹得它们吠叫不已……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那地方闹鬼啦!”
“你说瓦尔纳维奇?我也觉得那地方闹鬼呀!他们不止一次跟我说,以前那个老爷经常在那儿出没,他其实早就死啦!那个鬼穿着一件长摆外套,一边悲切地呻吟,一边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有一次,特罗菲梅齐爷爷碰到他,便问他:‘伊万·伊凡内奇老爷,你在究竟在地上找什么呀?’”
“他竟然敢这么问?”费佳表示很惊奇。
“是的,就是这么问的。”
“好吧,看来我以后得改叫特罗菲梅齐爷爷为勇敢的爷爷……那,鬼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用一种浑厚的声音说:‘我在找一种可以切断一切的草。’‘什么?伊万·伊凡内奇老爷,你想要一种可以切断一切的草?’‘坟里的锁太重啦,太重啦,我要出去,特罗菲梅齐,我要出去,出去……’”
“我的天呐!”费佳说道,“我敢说,他生前肯定过得不怎么样啊!”
“这太神奇了!”科斯佳说,“我以为只有在万圣节的时候,大家才可以看见死人的灵魂。”
“我们随时都可能见鬼。”伊柳沙加入了谈话。而从他那句话我发觉,他比其他在座的孩子们更加懂得这些乡间的风俗人情。
“但是在万圣节的时候,你也可以看见在这一年中死去的活人。只需要坐在教堂的走廊里,目不转睛地盯住路面就行了。它们会沿着马路走向你,这些人就是在今年里即将要死去的人。比如说,去年的时候,我就看见乌丽亚娜这么做的。”
“那,她当时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呢?”科斯佳问了一句。
“当然有啦,一开始她坐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什么人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只有一只狗不知在哪个角落哀嚎不止,就像这样……忽然她抬起头:一个男孩正沿着马路走过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她看着他,原来就是伊万什卡·费得索伊夫。”
“那个在春天死了的人?”费佳问。
“对,就是他,虽然他当时埋头走着,但是乌丽亚娜还是能认识他呀。过了一会儿,她又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向她走来。她盯着那女人看呀看呀……啊,上帝啊!……竟然就是她自己,乌丽亚娜本人啊!”
“真的是她自己?这可能吗?”费佳又问道。
“千真万确的,我的上帝,真是她本人。”
“你怎么知道?她那时候还没有死呢!”
“可是今年还没有完全过去,她看着自己就这么走过,知道她自己的死期已经不远了。”
帕夫卢沙又把几根干木柴扔进火堆,火焰忽然窜起,立马把新加的几根柴火烧成了黑色,一边噼里啪啦地碎裂,一边冒出浓烟,接着开始萎缩,向着燃烧着的那头弯下了腰。火光闪耀,照向四方,尤其是篝火上方的一小片天空。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白鸽,它直直地冲进火光里,惊恐万分地扑打翅膀乱飞了一阵,身体全然被红色的火光包裹,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这是什么,帕夫卢沙?”科斯佳问,“会不会是一个要飞去天堂的灵魂?”
帕夫卢沙又把一把柴火扔进火堆。
“大概吧。”过了很久,他悠悠地说。
“帕夫卢沙,跟我们说说呢,”费佳说,“你们沙拉莫沃那地方有没有圣兆?”
“就是白天的时候太阳不见了?有啊有啊。”
“那你们都怕吗?”
“怕啊,不单单我们害怕呢。我们的老爷,虽然他好像能未卜先知,早早就告诉我们可能会有圣兆出现。但是一旦天一黑,他们说老爷自己也怕得不行咧!躲在农舍里的老女人,一见天黑了,就一把抓起拨火铁棒,噼噼啪啪地把碟子啊,碗啊,全部打碎了。‘世界末日啦,谁还要吃饭呀!’于是乎,汤汁什么的就流了一地,乱七八糟的。在我们村里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圣兆都是白狼在地面作乱。白狼是会吃人的,还有吃人的飞禽,据说特里什卡在那时也会出现。”
“特里什卡是谁?”科斯佳问。
“嗯?你竟然不知道他?”伊柳沙来劲了,“怎么会呢,老弟,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呀,竟然不认识特里什卡?你肯定从小到大都待在你那封闭的小地方,没见识!特里什卡可是一个大英雄,他终有一天会出现的,可是因为他太厉害了,所以没有人可以见到他,也没任何办法跟他交流,啊,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呀!举个例子吧,有一次农人们手里举着棒子想要抓住他。那时,他明明已经被困在中间,可是不知道他施了什么障眼术,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啦。后来他们就分开来,他就逃了出来。”
“要是他被逮着了,就会被关进监狱。到那时呀,他会要一小碗水,他们就给他一碗水。于是他会把水泼在地上,然后就当着大家的面消失!如果他被铁链子绑起来了,只要拍拍手,链子就自己掉下来了。你看,这就是特里什卡,他去过很多地方,是个浪荡分子。他会带领那帮子异教徒们……人们拿他无可奈何……他简直是太怪异了。”
“是啊,是啊,”帕夫卢沙继续以深沉的语气说,“他就是这样的啦,于是在我们那个地方呀,人们就一直等他来。有一些老人就说,只要圣兆一出现,特里什卡就会来,所以只要是圣兆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在街道旁,田野里,等着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们那地方,你们也知道的,是个开阔的地儿。大家都在张望,忽然有一个人从镇子另一边的山上走了下来,长得特别奇怪,脑袋巨大无比……于是所有人都喊了出来:‘特里什卡来啦!不好啦,特里什卡来了!’然后便四散逃开。村长一下子就爬进水沟躲了起来;他老婆卡在门板缝里,拼了命地大叫,叫声吓到了院子里的狗;狗挣脱链条,越过栅栏,飞也似的冲进了林子里;库济卡的爹多罗费伊奇也藏进了燕麦地里,整个躺下来,开始像鹌鹑一样叫起来。‘说不定,那个可怕的杀人魔王会放过一只弱小的鸟儿的。’所有的人都怕得要命!但是来人却不是特里什卡,而是我们的铜匠瓦维拉,他只是把新买的水桶倒扣在了头上。”
孩子们大笑起来,不多一会儿就又沉默了,在露天的环境下聊天,就常常会出现这种现象。我望向庄严肃穆的夜空,夜已经很深了,前半夜潮湿的凉气已经被暖烘烘的气流所代替,还要过一段时间鸟儿才会发出第一声鸣叫,露水才会闪耀第一缕光芒,而现在,夜还是笼在软绵绵的原野上。月亮还没有升上夜空,这段日子它总是出现得很晚。于是,数不尽的星星,竞相闪烁,就像一齐沿着银河奔跑。看着这夜空的景象,你隐约也会感觉到这广袤地球的奔腾不息……忽然,一阵奇异尖利的叫声响了起来,在河的对岸响了两次,很像是忍着疼痛的哀嚎,不过一会儿,在远一点的地方又响了一声。
科斯佳颤抖了一下:“什么声音啊?”
“是苍鹭在叫。”帕夫卢沙冷静地回答。
“苍鹭?”科斯基学舌一般重复了一遍,“苍鹭是什么呀,帕夫卢沙,我昨晚也听见奇怪的叫声了。”他说着,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你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你昨晚听见了什么?”
“我跟你说啊,昨晚我从石岭出发,想要到沙什基诺去的。我先是穿过了一片核桃林,然后越过一个小池塘——你知道那个池塘吗?就是旁边有一个深沟沟的那个——那个小小的水潭,你应该知道它的。水潭边的芦苇长得非常高,我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了一声那样的叫声,又悲凉又凄惨!我都快吓死了,兄弟们,那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叫声又是那样幽怨。我都快吓哭了……那究竟是怎么搞的?嗯?”
“前年夏天,护林人阿基姆遭到几个盗贼抢劫,然后被淹死在池塘里,你听见的,也许是他的鬼魂在哭泣吧。”帕夫卢沙说。
“哦,我的天呐!这是真的吗?”科斯佳说着,原来那双已经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加圆了,“幸亏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啊,不然准被吓死了!”
“但是那儿也有很多小青蛙,”帕夫卢沙继续说,“说不定也是这么叫的呢。”
“青蛙?不不不,绝对不可能是青蛙,肯定不是的。(这时苍鹭又叫了一声)呃,就是这样的!”科斯佳不由得惊叫起来,“是林妖在尖叫!”
“林妖才不会叫呢,它们都是哑巴,”伊柳沙说,“它们只知道啪啪啪地拍手。”
“这么说,你是见过林妖的了?”费佳不无讥讽地接过了话头。
“没有见过,上帝保佑我,我才不想看见那玩意儿,不过我认识的一些人见过它。怎么回事呢,有一次,我们那儿一个农民就被它弄得迷了路。林妖带着他在林子里不断地走啊走,却始终是在绕圈圈,根本走不出去。直到天亮的时候,那个农民才回了家。”
“也就是说,那个人见过林妖喽?”
“对呀,他说林妖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东西,通体包裹着一层黑色的物质,就像是一棵树一样。人们很难分辨它的样子。它好像是怕月光,总是离光线远远的,不住地瞪着巨大的眼睛向外望,还一眨一眨的……”
“呃!”费佳发出一声怪叫,声音还略微有些发颤,随即又耸了耸肩,大叫一声:“呸!”
“这样的鬼东西怎么会活在世界上的?”帕夫卢沙问,“太不可思议了!”
“别说它坏话,小心被它听见。”伊柳沙说完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
“伙计们,快看快看,”忽然瓦尼亚稚气地大叫起来,“快看那些星星呀,像蜜蜂一样挤在一起呢!”
他光滑的小脸蛋儿从毯子下伸了出来,用一只手托着,慢慢抬起了大眼睛。其他孩子也望向天空,看了很长很长时间。
“好吧,瓦尼亚,”费佳继续说,“你的姐姐阿纽特卡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呢。”瓦尼亚含糊地回答。
“那你问问她,怎么不来看我们呢?”
“我不知道。”
“那你叫她来嘛。”
“行啊。”
“跟她说,我有礼物送给她。”
“礼物?我有份吗?”
“有,你也有。”
瓦尼亚叹了一口气。
“不,我不想要礼物。你还是给她吧,她在家的时候对我们可好了。”
说完这句话,瓦尼亚又低下头躺在了地上。帕夫卢沙站起来,把那只铁锅拿在了手里。
“你去哪?”费佳问他。
“到河边打点水,我想喝水。”
两只狗跟着他一起去了。
“小心,别掉河里去了!”伊柳沙朝着他的后背大叫。
“怎么会掉进河里?”费佳说,“他一向很谨慎的!”
“没错,他是一直很小心。但是总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嘛,比如他低下身子去打水时,可能会有水妖一把抓住他,把他拖进河里。然后别人就会说是有个小孩自己掉到河里去的。可是究竟是怎么掉进去的呢?就没人追问了……他现在钻到芦苇丛里去了。”他伸着耳朵仔细听着,这么说道。
芦苇被分开的时候真的在“窸窣”作响,就像我们称呼它的名字一样。
“不过真有这事吗?听说那个叫阿库丽娜的疯子就是掉进水里以后变疯的。”科斯佳问。
“的确是这样,她现在多可怜啊!他们说她过去可是个大美人哩!水妖给她施了法术,它肯定没想到人们会这么快把她救上来。在水底的时候就给她施法了。”
我以前见过阿库丽娜几次。她总是衣衫褴褛,瘦得吓人,脸黑得跟煤炭一样,眼神迷离,永远咧着嘴笑着。她可以一连好几个小时在马路上走来走去,跺着脚,瘦骨嶙峋的双手一直按住胸口,两只脚无力地前后换来换去,像极了一头困兽。她完全不明白别人跟她说的话,只是时不时地会咯咯咯地笑上一阵。
“但是他们说啊,”科斯佳继续说,“阿库丽娜是自己跳河自杀的,因为她的情人欺骗了她。”
“没错,是这样的。”
“那你还记得瓦夏吗?”科斯佳一脸悲伤地问。
“瓦夏是谁?”费佳说。
“你怎么不知道,就是那个淹死的瓦夏呀。”科斯佳说,“就是在这条河里。唉,他是个好人呀,真是个好人!他的妈妈,菲克里斯塔,她是多么疼爱他啊!但是她好像早就预料到有一天河水会给瓦夏带来厄运似的——夏天的时候,每次听说瓦夏跟我们几个一起去河边洗澡,她总是会吓得全身发抖。别人的妈妈都觉得无所谓,只是自顾自地提着水桶走过。但是菲克里斯塔会停下来,把水桶放到地上,然后朝瓦夏大叫:‘回来啊,儿子,回来啊,亲爱的孩子!’没人知道瓦夏是怎么淹死的。他在岸边玩,他妈妈在割晒干草。忽然,她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水下吹泡泡一样——再一看,瓦夏的一顶帽子漂在水面上呢。你们知道,打那以后,菲克里斯塔就不大正常了:她每天都躺在瓦夏被淹死的小河旁,兄弟们,就在那条河旁边她躺下来,然后开始唱歌。你们还记得瓦夏以前一直唱的那首歌吗?她就在河边一边哭啊哭啊,一边唱着这首歌,一边还向老天爷诉苦。”
“帕夫卢沙回来了。”费佳说。
只见帕夫卢沙端着满满一锅子的水走到了篝火旁。
“伙计们,”他顿了一顿,说道,“事情不妙啊。”
“发生什么事了?”科斯佳迫不及待地问。
“我听到瓦夏说话了。”
听到这句话,似乎所有人都颤抖了一下。
“什么意思?什么叫听到瓦夏说话了?”科斯佳问。
“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弯腰打水呢,忽然我听见一个人在喊我的名字,而那正是瓦夏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是从水下传来的,不停地喊‘帕夫卢沙,帕夫卢沙,过来呀,过来呀。’我跑掉了,不过水还是打回来了。”
“啊,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所有的孩子都这么说着,用手在胸口画起了十字。
“是水妖在喊你,帕夫卢沙,”费佳说,“我们刚刚还在说到瓦夏呢!”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伊柳沙思考了一会儿,默默地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你们不用担心。”帕夫卢沙坐了下来,坚定地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没人能逃脱得了自己的命运。”
其他孩子们都僵住了,显然帕夫卢沙的话给了他们很大的冲击。他们纷纷在篝火前躺下,像是要准备睡觉的样子。
“那是什么声音?”科斯佳忽然抬起头,问。
帕夫卢沙侧过头,仔细听着。
“是麻鹬在一边飞一边叫。”
“它们是要飞到哪里去?”
“飞到另一个地方,有人说那里是没有严冬的。”
“真有这样的地方?”
“真有。”
“很远吗?”
“非常非常远,比大海还要远。”
科斯佳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一直跟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月亮终于升了起来,起先我还没有注意到,它只是一弯小小的新月。刚刚那没有月亮的夜空,显得无比肃穆寂静,而现在这些星星们,挂在夜幕的时间所剩不多,要不了多久,就要沉入茫茫的宇宙。周遭的一切都出奇的肃静,所有的一切都沉沉入睡,享受着黎明前最后一点点酣畅的时光。空气里的香气此时也开始消散,一股湿气似乎在蔓延……夏天的黑夜是多么短暂!……孩子们的说话声跟篝火一样,渐渐熄灭了。两只狗也在打盹儿,远处的马群,借着昏暗的光线,我只能隐约看见它们低着头的轮廓——它们也都睡了……而我,也渐渐陷入一种疲乏的意识空洞状态,不多一会儿,也进入了梦乡。
一阵清风拂过,我睁开眼睛,天已经微亮了。东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霞光尚没有出现。然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已经清晰可辨。浅灰色的天空此时正越来越亮,越来越鲜红,星星一闪一闪地发出最后昏暗的光亮,有一些已经淡得看不见了。整个大地充满了潮湿的气息,每一片树叶上都挂着露珠。人声和喧闹声从远处传来,一阵轻轻的晨风在泥土地上欢愉地飘动游荡。我的身体兴奋得轻轻打颤,以回应这完美的晨景。我迅速爬了起来,走向那群孩子们。他们躺在尚有一丝余热的篝火旁睡得死死的,只有帕夫卢沙半抬着身子,专注地看着我。
我对他点了一点头,便顺着雾气重重的河岸往家的方向走了。走了不到两英里路,我周围那沾满露水的、辽阔的白净草原,前方层层叠叠的绿色树林,后面扬尘的小路和路边闪着红光的灌木丛,笼罩着晨雾的淡蓝色河水,水里还反射着晨光,起先是粉红色,然后是鲜红色,接着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所有这些都开始苏醒过来,它们开始唱歌,喧闹,交流。四周挂满了大颗大颗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亮如钻石的光芒。纯洁清澈如同沐浴在清晨的清新中,远处的钟声像是在欢迎我的到来。忽然,那群我刚刚分别的孩子们驾着精神抖擞的马儿们,从我身旁疾驰而去……
可惜的是,帕夫卢沙在那年去世了。不是被淹死的,而是从马上掉了下来。多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可惜啊!
【导读】
孩子和自然融合成一首最动人的诗
在诗人般的屠格涅夫的眼里,俄罗斯的大地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你瞧,那白净草原上,清晨有的是胭红柔和的霞光,明丽清暖的初阳,淡紫色的轻纱似的薄雾;正午是那任性泛滥的河水,散发着光和热的云朵;傍晚是那落日斜辉中渐渐昏睡的大地;夜晚是那明灯似的悄悄在天空闪烁的太白星。在这清丽而迷人的大自然风光中,更有一群天真活泼的农家孩子。在这盛暑的夜晚,他们一边把马群赶到野地里吃草,一边围坐在旷野的篝火旁。篝火上挂着小罐,煮着马铃薯。他们用一个个神奇的故事送走黑夜,迎来黎明。深夜里,孩子们更是表现出了一种勇敢无畏,帕夫卢沙手里没有一根棍棒,却毫不躇踌地独自去赶狼。他又去河里打水,分明听到这里淹死的瓦夏似乎在水里喊他,他退了几步,还是把水打回来了。他不怕狼,更不怕鬼。这些孩子在屠格涅夫笔下,和他周围的大自然融为一体,成了它的一部分。他们崇拜大自然,热爱大自然,大自然给了他们力量,给了他们勇气。其实屠格涅夫对于大自然不仅欣赏、热爱、敬仰、崇拜,而且,大自然在他眼中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人的一切思想、性格、习惯、感情、本领……都是在这种力量中形成的。在白净草原上放牧的那群可爱的孩子,他们的情绪、幻想、对周围世界的看法,都决定于他们在其中生活、成长的大自然。这些孩子热爱着大自然,依赖着大自然,大自然影响着他们,给他们以智慧和力量。他们天真活泼,聪明勇敢,富于想象力,对美好未来有着强烈的追求。他们陶醉在如画的自然风光中,用稚气的眼光观察世界,想要解开宇宙之谜,人生之谜。他们作为农奴的后代,那幼小的心灵在渴望自由。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他们才可以让思想任意驰骋。他们编造出了“可怕的”故事来消磨时间,编造出什么样的故事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性格。在这篇作品里,作者直接描绘了农家孩子诗意的内心世界、细腻的感情和棱角分明的个性。作品的重心转移到大幅度的描写民族性这方面来,并在俄罗斯孩子们身上挖掘出俄罗斯的民族性。作者对帕夫卢沙发自内心的赞赏,是因为他身上具有一个民族最可宝贵的性格。他刚强坚毅,英勇无畏,这正是俄罗斯的民族性格的体现。故事的字里行间,还洋溢着孩子们对自由和真理的追求和探索。从中,我们看到一个民族正在觉醒。通篇的叙述中,虽然没有激奋的言辞,但读过作品之后,读者无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在心底升腾。
屠格涅夫把自己的主观态度与艺术描写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富有魅力的氛围来打动读者,感染读者,使读者在白净草原上流连忘返。文章从描写美丽的七月天开始。这画面上没有特别鲜艳的色彩,一种温存的,亲切的情调占了主要地位。“一大清早,天空澄澈空明,霞光和煦,没有如火般的灼热,柔和的光芒沐浴大地。太阳——不是旱季特有的那种刺眼的火红色,也不是暴雨前荧荧的深紫色,而是一种明亮而温和的暖暖的颜色,徐徐地从一条狭长的云后浮出,新鲜地闪耀,光芒融进了紫丁香色的云层中。云朵纤细的金边,像一条发着光的小蛇,其光芒犹如抛光的银子般耀眼。忽然,舞动的光线突然清晰了,于是耀眼的,欢快的,绚烂的朝阳飞也似的升了起来。”温存亲切中流露出昂扬的朝气。如果说七月的白天给人的印象是明朗、愉快而平静的,那么七月的夜晚,在黑暗越来越浓的笼罩下,一种神秘的,莫名的恐怖气氛加强了,这种气氛为读者读小说的基本部分——孩子们讲故事的部分做了准备。屠格涅夫一方面欣赏大自然,欣赏夜景的美,欣赏那些孩子们,很感兴趣地听他们的讲述;另一方面,他又在同孩子们共同体验那不可理解的神秘的自然现象,由于这个缘故,风景描写的抒情色调也复杂起来了:“从那圈仅有的光圈中很难分辨出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近在咫尺的,似乎被一道巨大的黑幕隔开了,只有遥远的群山和森林映出模糊不清的昏暗轮廓,远远地悬在地平线以上。”在这篇作品中把景物描写,人物刻画、抒情表达、民族精神的传达有机地融合为一体,用几个由黑夜里想起的可怕故事作为中心,景物描写与抒情表达穿插其中,刻画出活生生的、丰满的孩子们形象,烘托出一种高度的民族精神,并借孩子之口以及作品的抒情描写,有力地抨击了农奴制度。我们读着《白净草原》,无不感受到大自然的净化力,以及农家孩子们的纯洁、稚气的心灵的净化力。这些农家孩子才真正称得上是大自然的精灵,永远纯净、新鲜的自然活力。孩子和自然在这里融合成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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