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里和卡利内奇
但凡有人从波尔霍夫县和日兹德拉县这两个县城经过的时候,他一定会为奥谬尔省的人和卡卢加省的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而感到惊讶。奥省的农民个子不高,佝偻着背,表情阴郁,目光呆滞,似乎在怀疑一切;他们住在白锡木搭造的小棚子里,像奴隶一样在地里耕作,不能自由地买卖农产品;他们的伙食很差,不讲究营养,穿一双用树皮编织的鞋。而卡省的农民是代役租的农人,住在松木搭造的宽敞别墅里;他们高大,强壮,脸上干干净净,表情丰富,常常神采飞扬;他们做着黄油和沥青的买卖,周末的时候还会穿上高筒靴子。
奥省的村庄(我们现在说的是奥省东部的农庄)通常坐落在耕地中央,旁边流过一条水道,脏兮兮的,大部分的时间像是一个污水池。除了几棵无心栽植的柳树,两三棵光秃秃的桦树,方圆一英里以内你再也找不到别的树,再也看不到任何绿色。村庄里的小屋一个紧紧挤着另外一个,屋顶覆盖着腐烂的茅草……卡省的村庄则完全不同,它们通常是围绕森林而建的,一座座小屋自由排列,精致挺拔,铺有木板屋顶,大门紧闭,院子的篱笆既无破损,也不歪斜,不会招引过路的猪窜进院子里来做客……对于猎人来说,卡省的设置好多了。
在奥省,约摸再过五年光景,最后一片森林和灌木丛将会消失,沼泽地也会没有踪影。而卡省则恰恰相反,沼泽地绵延数十英里,森林覆盖数百英里,珍贵的松鸡经常在森林里出没,更有大量性情温和的大只山鹬,还有时不时猛然从林子里扑腾而起的山鹑,翅膀发出巨大的响声,把猎人和他的狗儿吓一跳。
我有一次去日兹德拉县打猎,在农田里遇见并结识了一个长相俊俏的农场主,名叫波卢特金,是来自卡省的。他是个狂热的猎人,因为热爱,他也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个出色的猎人。然而他也有一些缺点,比如,他曾经向村子里每一个富豪家的女儿求婚。当遭到拒绝,既得不到人,也得不到钱的时候,心碎的他便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诉苦,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给这些富家女赠送大量自己院子里产的酸桃和原料。他永远在讲同一个笑话,这个笑话尽管波卢特金先生自己觉得意义重大,但事实上从未取悦过任何人。他非常欣赏讽刺诗人阿基姆·纳西莫夫的作品和一本名叫《平娜》的庸俗小说。他说话口吃。他的狗被他命名为天文学家。他从来说不清楚“但是”这个词,都说成“但系”。他在自家的厨房创建起了法式烹饪系统,据他的厨师说,这种烹饪方式的秘诀在于,把所有食材本身的口味完全转化成另外一种味道。在这位烹饪艺术家手里,肉变成了鱼的味道,鱼变成了蘑菇的味道,通心粉变成火药的味道……更有甚者,任何一根胡萝卜,如果不被切成完美的菱形或者梯形是绝对不能下锅的。然而,除了以上微不足道的缺点以外,波卢特金先生还是相当出色的一个人。
我跟波卢特金先生相识的第一天,他就邀请我在他的别墅里过夜。
“这里到我家有五英里,”他说,“走路是太远了,我们还是先去霍里家里吧。”(亲爱的读者朋友,在此请原谅我忽略了他的结巴)。
“霍里是谁?”
“我的一个农奴,他住得离这里很近。”
我们就朝着霍里家走去。在树林的中央一小块被精心收拾过的空地上,霍里的独家宅院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的家包含了几间松木的屋子,四周围上了厚木板的栅栏。主屋前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小径,是用细木板铺成的。我们走了进去,遇见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长得高挑又俊俏。
“啊,费佳!霍里在家吗?”波卢特金先生问他。
“不在家,霍里去城里了。”小伙子微笑着回答,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要准备马车吗?”
“是的,老弟,我们要一辆小马车。再拿一点克瓦斯酒来。”
我们走进屋里。清爽的木板墙面上,没有张贴任何廉价夺目的画;墙角,一幅装饰有银质边框的沉重圣像前,一盏灯燃烧着。椴木做的桌子是最近被重新刨了又擦洗干净的。无论是在窗框上,还是墙上的木头缝儿里,都没有灵巧的茶婆虫钻来钻去的影子,也没有闪闪烁烁的蟑螂。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快就备好了一大罐克瓦斯酒,一大块全麦面包和一打腌黄瓜,用木碗装着。他把这些吃的放在桌上,然后斜靠着门,微笑着盯着我们看。我们还没有完全享尽我们的午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在门道前咯哒作响。我们走出门,一个小脸红扑扑的卷发男孩儿正坐在马车上,他约摸十五岁光景,是我们的马车夫,他正费劲地牵住一匹肥壮的花斑马。马车周围站着费佳和另外六个魁梧的小伙子,他们都长得很像。
“他们都是些小狐狸(霍里),”费佳跟着我们走出了台阶,说道,“但还不只是这些孩子呢,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霍里进城去了。小心!瓦夏,”他转向马车夫继续说道,“快点儿赶马呀,你载的可是老爷呢!小心地上的沟沟,放慢点车速,别把车颠坏了,老爷的肚子也受不了!”
另外几个“小狐狸”听了费佳的话,都朝着他笑。波卢特金先生庄重地喊了一声:“让‘天文学家’坐进来!”费佳高兴地把“天文学家”举到空中,放进车的地板上。那条狗咧着嘴,似乎露出了一个不情愿的笑。瓦夏放下缰绳,我们的车开动了。“这是我的事务所。”波卢特金先生忽然对我说道,指着一间低矮的房子,“我们要进去看看吗?”“当然要去看看。”“废弃了好久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房子,边向里走边说,“不过还是值得参观一下的。”事务所包括两间空房间。一个独眼的看门人,冲出院子,波卢特金先生跟他打招呼:“你好呀,米尼亚伊奇,给我们倒些水吧。”独眼老头立马消失了,瞬间又带了一桶水和两只玻璃杯闪了回来。“尝尝,”波卢特金跟我说,“这是上好的井水。”我们一人喝了一杯,其间那老头把头埋得低低的,在向我们鞠躬。“来吧,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我的新朋友说道,“在这间事务所里,我卖了四俄亩的林地给商人阿利卢耶夫,得了个好价钱呢!”我们在马车里坐定,一个半小时以后,马车到达了领主邸宅的院子。
晚饭时,我问波卢特金:“请跟我说说,为什么霍里要跟其他农奴分开,独自住在林子里呢?”
“是这么回事,他是一个聪明的农人。二十五年前,他的农宅被烧毁了,所以他找到我的继父,说:‘尼古拉·库兹米奇,请允许我住到你林子的沼地上去吧。我会付你很高的租金。’‘但你住到我家林子里干吗呢?’‘啊,我想,只是想,尊敬的尼古拉·库兹米奇,你善良如此,就免我的劳工,用一个你认为合理的租金代替吧。’‘五十卢布一年!’‘非常合理!’‘但是注意,你不能拖欠租金!’‘当然不会,不拖欠,记住了。’于是,霍里就安顿在沼地上了。从那时候开始,人们就开始叫他狐狸。”
“那,他现在已经变得很有钱了吗?”我询问道。
“对,他已经富起来了。现在他付给我差不多一百元作为租金,也许马上又要加租了。我已经对他说了好多次:‘霍里啊,给你自己赎身吧,嗯,赎身吧。’但是那个滑头,说他不能赎,说没钱,说……哎,都是胡扯……”
第二天,刚喝完早茶,我们就又出发去打猎了。当我们驾车驶过村子的时候,波卢特金先生吩咐马车夫在一间矮房子前停了车,然后朝里大声喊道:
“卡利内奇!”
“来了,老爷,来了!”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我在系鞋带呢。”
我们继续往前走了一点。在村子外,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赶上我们。这个人高高瘦瘦的,脑袋小又尖,他就是卡利内奇。黝黑的脸上星星点点长了些麻子,表情充满了和蔼可亲的幽默感,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心生喜欢。后来我才知道,卡利内奇每天都跟他老爷一起打猎,有时帮着背包,有时还帮着背枪,一路上记录下野物常出没的地点,还顺带做送水、搭简易木屋、采草莓、找车子等活儿。少了他,波卢特金先生简直寸步难行。卡利内奇生性乐天,性格温顺。每到闲暇的时候,总是自个儿低声哼着小曲儿,无忧无虑地四处张望。
他说话带有嗡嗡的鼻音,笑起来蓝色的眼睛闪亮亮的,还时不时习惯性地捋一下自己稀疏的胡须。他走路节奏不快,但是步子迈得很大,一手轻轻拄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棍子。他一天内跟我闲聊了好几次,伺候我的时候态度恭敬,而待他老爷的时候却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正午时分,难耐的酷暑使我们亟需一个阴凉的地方避暑,于是他带我们去了林子正中心的蜂房。在一间小棚屋门口,卡利内奇帮我们打开了门,屋里挂满了芳香四溢的干草。他铺开干草,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自己戴上一个带孔的头套,拿出一把刀,一只小罐子,一块烧过的木头,然后自顾自地走进蜂房去给我们割蜂蜜。吃完温润透亮的蜂蜜以后,我们又喝了一小口泉水,而后便伴随着蜜蜂的嗡嗡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睡着了。
一阵微风拂过,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卡利内奇。门半开着,而他,正在用小刀削制一把勺子。我久久望着他的脸,安静平和犹如静谧的夜空。波卢特金先生也醒了过来,但我们没有立马起身——经历了长时间的徒步和酣睡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堆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我身体舒服而疲惫,脸上轻微泛着柔和的光,眼睛闭着,享受这一醉人的慵懒时光。很久以后,我们起身,继续在森林里漫游狩猎,直到夜幕降临。晚饭过后,我们又聊起了霍里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真是好个帮手,”波卢特金先生跟我说,“他种起地来可麻利呢,一点儿都不含糊,但是他没空照料他的田地,因为我一直带着他跑。你想想,我每天都带他出去打猎,哪有时间种地呢?”
我表示同意,然后我们就睡觉去了。第二天,波卢特金先生要去镇上一趟,跟他的一个邻居谈判。这名叫皮丘科夫的邻居不仅耕了波卢特金先生的地,还打了他的女人。所以我只得一个人外出打猎,太阳下山之前我去霍里家转悠了一趟。在他的农舍门口,我遇见了一个光头老人——肩膀宽阔,矮小又敦实——他就是霍里。我好奇地观察着霍里:他的脸部轮廓让我想起了苏格拉底——带有棱角的前凸的额头,小眼睛,朝天鼻——跟苏格拉底一模一样。我们一同走进屋子,费佳,就是昨天那个费佳,给我们拿来一些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捋着他的卷胡子,接着便与我交谈起来。他似乎很清楚自己重要的地位,慢慢地说话,稍微牵动身子,从那两撇小胡须遮盖下的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几串笑声。
我们无所不谈:雪,庄稼,农人的生活……他总是赞同我的观点,到后来我都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的观点其实没这么高明,于是乎,我们的谈话便开始有些异样。霍里说话非常谨慎,经常用一些不置可否的表达方式,以下便是我们谈话内容的一例:
“霍里,跟我说说,”我问他,“为什么你不向你的主人赎身呢?”
“我赎身干嘛?我了解我的主人,他给的租金也合理,他是个不错的主人。”
“自由,总是比不自由好一点吧。”我指出。
霍里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当然。”他回答道。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买下你的自由呢?”
霍里听后摇了摇头:“你想要我拿什么来买下它呢,老爷?”
“唉,得了吧,老人家!”
“霍里要是成了自由人,”他继续说道,降低了音调,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在这里的所有人,只要他们没有留胡子,都会成为霍里的主子。”
“你剃了胡子不就好了?”
“胡子算得了什么?胡子就是杂草,想剃的话,立马就可以剃了。”
“没错啊,所以呢?”
“但是,霍里以后会直接成为商人。商人过得很好,而且也留着胡子。”
“怎么?你现在不就是在做着生意吗?”我问他。
“我们现在就卖卖黄油和沥青,小本生意……怎么样,老爷,您要备车吗?”
我自己默默想着:“这个家伙什么都不肯说,肚子里满是主意呢。”
接着高声吼了一声:“不,我不要车了,明天我想在你农舍附近溜达溜达,如果你同意,我今晚就在你的干草屋过夜吧。”
“非常欢迎您留下,但是你在干草屋怕是睡不舒服吧,一会儿我让女人们给你铺上单子,再给你拿个枕头。喂,娘儿们!”他一边喊一边坐起来,“娘儿们,过来过来,还有你,费佳,跟他们一起去。女人嘛,你懂得,都是一群蠢货。”
一刻钟后,费佳提了一个灯笼领我进了干草屋。我一下子躺在了芳香的干草堆上,狗在我脚边蜷做一团。费佳跟我道了声晚安,“嘎吱”一声关了门便走了。我一个人躺在草堆上,听着周围传来的各种声响,久久不能入睡。一头母牛停在门口,用力喷了两口气;我的狗趾高气昂地朝它吠叫;一头路过的猪在门口放慢脚步,低沉地哼哼唧唧;附近某处的一匹马开始咀嚼干草,发出喷鼻息的声音……很久以后,我终于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费佳叫醒了我。我非常喜欢这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我觉得老霍里也最中意他这个儿子了,他们俩经常相互打趣。老人家特地前来跟我打招呼,不知是因为我在这里住了一夜,还是因为别的原因,霍里的态度显然比昨天友好多了。
“早茶已经准备好了。”他微笑着跟我说话,“走吧,一起喝早茶去。”
我们在桌边就座,一个长相健硕的农妇,霍里的儿媳,带进来一罐子牛奶。他的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了屋子。
“看你家的小伙子们长得多好啊!”我称赞道。
“是啊是啊,”他说着,用牙齿咬下一小块糖,“我跟我老伴儿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啦,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他们都跟你住吗?”
“是啊,他们自己要跟我住的,所以就都住着喽。”
“都结婚了吗?”
“还剩下这一个,顽皮的小鬼!”他说着,指了指费佳。费佳正以他的一贯姿势倚着门。
“瓦夏,他还太小,要再等等。”
“为什么我要结婚呢?”费佳反驳道,“我一个人很好,要媳妇儿来干嘛?找个人吵架吗?嗯?”
“哈,你这家伙,我不要太了解你!你戴着银戒指,整天跟老爷家的小姐鬼混。‘讨厌,臭不要脸的!’”老人家模仿侍女们的语气说,“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个不干活的小无赖!”
“那媳妇儿有什么好处呢?”
“媳妇儿,就是劳动力,”霍里认真地说,“她是伺候农人的人。”
“我要劳动力做什么?”
“这样的话,你是想自己玩着火,让别人烫着是吧,我们都知道你就是这种想着不劳而获的人。”
“好吧,既然你说了,帮我找个媳妇儿吧!怎么,为什么不回应我了?”
“够了够了,你这个顽皮鬼!没发现我们已经吵到老爷了吗?我会给你找媳妇儿的,耐心等着……老爷,别生他的气,你也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孩子,还没来得及长点心眼。”
费佳摇了摇头。
“霍里在家嘛?”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捧野草莓,是特地采来孝敬老朋友霍里的。老人家热情地接待了他。我惊讶地看着卡利内奇,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是没有料到农人之间会有如此细腻的温情。
那天,我比平常晚了四个钟头出发打猎,接下来的三天我都住在霍里家。这两个新朋友引起了我的兴趣。不知道我是如何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反正现在他们都能敞开心扉跟我聊天了。这两个新朋友毫无相似之处:霍里是个积极,务实的人,满脑子都是生意经,充满了理智;而卡利内奇则不然,他属于理想主义或者幻想家那一类,灵魂深处洋溢着浪漫而且极富热情。霍里很了解现实状况,对凡事都有很好的预见性。他持续地赚点小钱攒起来,跟主人或者其他有权势的人保持和睦的关系;卡利内奇穿树皮制的鞋,生活拮据,勉强度日。霍里有一个人丁兴旺,团结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内奇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他害怕他妻子,也没有生过孩子。
霍里总是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他的主人,波卢特金先生;而卡利内奇则非常崇拜他。霍里爱卡利内奇,经常保护他,照顾他;卡利内奇也爱霍里,并且尊敬他。霍里话不多,常常只是一个人笑笑,然后自己想事情;卡利内奇则热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虽然他不像工厂里的干活能手一般伶牙俐齿。但是卡利内奇就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这点就算是霍里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力量可以治愈大出血,唤醒昏迷的人,甚至能让疯子变正常,还可以驱走虫子。他养的蜜蜂一直都很健康,产量也好,他有“吉利光之手”的称号。霍里曾要求他把新买的马牵进马厩里,好让这匹新马以后都交好运,当时我也在场,卡利内奇就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这老朋友赋予他的使命。卡利内奇生来与自然有着更密切的联系;而霍里与人类社会联系更加紧密。卡利内奇不喜欢反驳,盲目地相信所有的事情;而霍里则怀疑一切,他的人生观甚至有点自我讽刺的意味。他经历了许多事情,看透了人生百态,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这方面的经验。
比如说,从他的叙述中我得知,每年收割时节到来之前,必然会有一辆小型的,样式别致的马车出现在各个村庄。马车主是个身穿长外套的男人,是一个镰刀商人。如果你用现钱买他的镰刀,那他每一把将会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到一个半卢布的纸币;如果想赊账,则卖四个卢布。当然,所有的农人都会选择赊账。过两三个星期,他会回到村里收账。因为那时农人们刚刚收割燕麦,所以有钱付给他。他们会一起去当地的小酒馆,就在那里把钱都算清了。
有些地主想出了主意,先用现钱把镰刀买回来,然后以同样的价格赊售给农人们。但是农人们似乎并不满意,甚至不买他们的账,因为向地主买镰刀丧失了很多乐趣:本来他们可以用手指弹弹刀面,听金属发出叮咚声,然后把刀反反复复在手里把玩,向这个“无恶不作的奸商”说上不下二十次“嗨,老伙计,你可骗不了我,这镰刀可不怎么样啊”。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玩同样的把戏,不同的是,这次女人们也参与其中。有时候女人们争得太厉害,把商人逼急了还免不了动起手脚。
但是,女人们最吃亏的时候,要属发生以下这种情况:造纸厂的承包商会让一些特殊身份的人去收购造纸的原料——破布,有些县里称这种人为“鹰”。“鹰”从商人那里拿了二百卢布的现钞,就出来“打野”了。但是真正的鹰是一种高贵的鸟类,它们广阔天空盘旋,瞄准猎物,猛地俯冲,公然大胆地捕杀它们。这些人却跟鹰大不相同,他们“打野”的方式是狡诈的欺骗。
他把车停在村子附近的灌木里,然后只身绕到每家每户的后院,或者后门口转悠,装作是不经意路过,像在散步一样。女人们凭直觉可以认出这些人,于是便偷偷溜出去与他会面。交易便在此时匆匆达成。
女人们为了几个小钱,不仅卖了一切无用的破布条,甚至是丈夫的衬衣和自己的衬裙也毫不怜惜。到后来,女人们发现从家里偷些东西出来卖非常有利可图,于是把家里的大麻绳原料也拿出来卖了。这么一来,“鹰”的生意范围可算是大大地拓展了,而且升级了。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农人们也变得更加精明,关于“鹰”要到来的流言一旦出现,无论这消息多么遥远,多么不可靠,只要风一吹,草一动,他们就迅速警惕,敏锐地阻断一切“地下交易”的可能性。
毕竟,让女人卖大麻绳真算是件丢人的事情。这原本应该是男人的活儿,而他们也会卖大麻绳——不是在镇上卖(去镇上要自己把麻绳拖过去),而是卖给上门收购的小贩,这些小贩因为没有秤,所以规定四十把麻绳作为一普特(约为十六公斤)。可是你也知道,俄国人的手是怎么样的,一把下去可以抓多少东西,尤其是当他们“卖力抓”的时候。像我这样涉世不深,没有乡村经验的人(奥谬尔人就这么说我),这类的故事着实是听了不少。但是也并不总是霍里一个人在讲,他也问了我很多问题。
得知我曾到过国外,他的兴趣就来了,卡利内奇也同样饶有兴趣,但是他对山啊水啊,那些自然景观,风格奇异的建筑和城市风貌更有兴趣,而霍里却一个劲地问我政府和行政方面的问题。他总是有条有理地发问:“那么,他们那里是跟我们这里一样的,还是不一样?老爷,快跟我们说说,究竟是怎么样的?”在我说故事的时候,卡利内奇会惊叹:“哦,天呐,怎么能这样!”而霍里则保持沉默,紧锁眉毛,只是时不时地评论道:“这种制度不适用于我们,但还是不错的制度。就是这样。”在这里我不能转达他所有的问题,当然也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从我们的对话中,我坚定了一个立场,大概坐在书前的你也不能料想到,这就是:彼得大帝很有可能是俄罗斯人,从他的改革手段来看,他是俄罗斯人。身为俄罗斯人的他如此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权威,以至于敢铤而走险,他从不回望过去,而是策马向前。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从不过问。
他总是喜欢用他丰富而健全的思想去嘲笑德国那套不堪一击的理论,但霍里说:“德国人是最富好奇心的。”他已经准备向德国人学习了。凭着他的优越地位,和本质上是独立的状况,霍里告诉了我很多——照农人的说法是——软磨硬泡也不会说的事情。事实上,他相当清楚自己现在的地位,跟霍里谈话,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一个农人说出如此简明,睿智的话。以他的身份来说,他的知识是相当渊博的,但他不识字,卡利内奇反倒识字。
“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上过学呢,”霍里说,“他养的蜜蜂从来就能安然过冬,不会大批死掉。”
“那你有没有让你的孩子们学认字呢?”
霍里顿了一会儿,说:“费佳识字。”
“其他的呢?”
“其他的不识字。”
“为什么?”
老人家不说话了,接着便换了一个话题。
然而,虽然他很理性,也免不了有一些怪念头和偏见。比如说,他看不起女人,打心底里瞧不起她们。心情好的时候,他常常以调侃女人自娱自乐。他的妻子是个凶悍的老妇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火炉,整天除了骂人就是发牢骚。她的儿子们都无视她,但她有本事让儿媳妇们待她如待神明一样敬畏三分。难怪在俄罗斯有首唱婆婆的歌是这样的:“我是你的儿媳,你是一家之主,你从来不打你的媳妇儿,你从来不打你年轻的媳妇儿呀……”我曾经想帮媳妇儿们说说话,好引起霍里的同情心,但他淡定地回答我说:“这么麻烦干嘛?都是些杂事,随便这些女人要吵要打,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吧。如果我在中间插一手,反而会引起更大的矛盾,并且这种事情不值得浪费我的时间。”
有时候,这个凶悍的老妇人会离开她的火炉,走到院子里叫唤狗儿:“来,过来,狗。”等狗走到跟前以后,就用铁棒敲打它瘦削的背脊;或者她会站在过道上,像狼嚎一样(霍里正是这么描述的),咒骂每一个过路人。但是这个老妇人害怕她的丈夫,只要一声令下,她便会乖乖回到她的火炉旁。
听霍里和卡利内奇讨论到波卢特金先生的时候才叫有趣呢!
“霍里啊,不要丢下老爷一个人。”卡利内奇说。
“但是为什么他不帮你买双靴子呢?”霍里说。
“呃……靴子啊!我要靴子来干吗呢?我只是个农人。”
“不对,我也是个农人啊,但你看!”霍里伸出他的脚,给卡利内奇亮了亮他的靴子,这双靴子做工十分讲究,皮质就像是猛犸象的皮一样厚实。
“可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呀!”卡利内奇反驳道。
“好吧,可是他至少要付给你树皮鞋的钱吧,你每天都跟他出去打猎,得一天消耗一双鞋吧。”
“他是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去买树皮鞋了。”
“是啊是啊,去年就给了你两个铜币。”
卡利内奇苦恼地转过身子,而霍里却“哧哧”地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完全找不着了。
卡利内奇一边轻轻拨弹着三弦琴,一边哼唱着悦耳的小曲。霍里对卡利内奇的弹唱也是百听不厌,也歪着头跟着合唱了起来,他低沉的和声有一种悲哀的情调。霍里尤其喜欢《我们命运啊!命运!》这首歌,费佳经常拿这件事情跟他老爷子逗趣:“老爷,你在哀伤些什么呢?”而霍里却只是把头埋进手掌里,遮住眼睛,继续悲叹他的命运……但在其余的任何时间里,霍里都是一个相当活跃的人,总是在忙忙碌碌些什么——修马车,补篱笆,检查马具。他倒也不是有洁癖,需要每个地方都一尘不染,他是这样回答我的:“房间里闻起来要像是有人住着的一样。”
“你看,”我反驳道,“卡利内奇的蜂房多干净啊!”
“老爷,要是蜂房不干净,蜜蜂就都跑啦。”他叹一口气对我说。
“请问,”有一次他又问我,“你有自己的房产吗?”
“有的。”
“离这儿有多远?”
“一百里。”
“那老爷,你住那吗?”
“是的。”
“恐怕你最爱你的猎枪吧?”
“是的,我的确很喜欢打猎。”
“你打猎很出色,老爷,多打些松鸡吧,经常换换管家。”
第四天晚上,波卢特金先生叫我回去了。我虽然舍不得老霍里,还是跟他道了别。我同卡利内奇一同坐上马车。“那么,再见了,霍里——祝你好运。再见了,费佳。”
“再见老爷,再见啦,可不要忘记我们呀!”
我们出发了,映着夕阳散发出的第一道红色光芒。“明天必然是个好天气啊!”我望向清澈的蓝天,感叹道。“不,明天会下雨的。”卡利内奇如是回答我,“看,远处的鸭子在泼水,而且青草气特别浓郁。”我们的马车走进了灌木里,卡利内奇一边上上下下驾着马,一边又低沉地哼起了小曲,两眼目不转睛地望向夕阳西落的地方,出了神。
第二天,我就依依不舍地离开波卢特金先生热情好客的家。
【导读】
俄罗斯民族的希望所在
俄国在农奴制度的统治下,农奴困苦不堪,民不聊生,但是在屠格涅夫笔下的农民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统治就丧失了自己的思想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反而从真实的生活中反映出他们性格中的美好一面。他们并没有因为农奴制度而失去灵魂,在《霍里与卡利内奇》这个故事中,屠格涅夫塑造了两个农民形象,一个是霍里,另外一个是卡利内奇,他们同是农奴,但是性格迥异。霍里,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农民形象,他身材矮小,但是很壮实,秃头,长着一副老头儿面孔,“跟苏格拉底一模一样。”他不但关心周围的事情,还关心政治和世界,他虽然是一个农奴,但是表现出惊人的独立性,能驾驭自己的全部生活。而卡利内奇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农民,他约摸有四十多岁,脑袋又小又尖,“黝黑的脸上星星点点长了些麻子,……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心生喜欢。”卡利内奇每天都跟随老爷一起去打猎,他总是扛着他的口袋,偶尔为了探寻鸟儿们的落脚点,也会带上枪,他负责供水、摘莓子、建草棚,还要跑着跟在马车后面。卡利内奇是非常乐观、非常温和的人,总是在喉咙里哼着小调,说话时总带出一点鼻音,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卡利内奇拥有多种才能,他会读书会写字,会唱歌会弹琴,会治病会念止血咒语,特别是他精通养蜂技术。虽然作为一个农奴,但是他没有半丝半毫的奴颜婢膝的奴才相,反而是活得非常有情调又非常的独立。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卡利内奇生来与自然有着更密切的联系;而霍里与人类社会联系更加紧密。卡利内奇不喜欢反驳,盲目地相信所有的事情;而霍里则怀疑一切,他人生观甚至有点自我讽刺的意味。
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在屠格涅夫之前,还没有人如此描写过农民。霍里这个人物身上既具有农民的特征,又具有思想家的品质;而卡利内奇善良、殷勤。这一点已超越了以往千篇一律描写农民自私自利的套路,而赋予农民全新的精神面貌。作者认为他们是真正的俄罗斯人的代表,他们很少迷恋于过去,而是大胆地向前。虽然他们性格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心灵的息息相通以及共同的追求。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农民所具有的对美好生活追求的强烈愿望和自信正是俄罗斯民族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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