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老吏
京师老吏
【原文】
京师盛时,诸司老吏,类多识事体,习[1]典故。翰苑有孔目[2]吏,每学士制草出,必据案细读,疑误辄告。刘嗣明[3]尝作《皇子剃胎发文》,用“克长克君”之语,吏持以请,嗣明曰:“此言堪为长堪为君,真善颂也。”吏拱手曰:“内中读文书不如是,最以语忌为嫌,既克长又克君,殆不可用也。”嗣明悚然亟易之。靖康岁都城受围,御敌器甲刓弊[4]。或言太常寺有旧祭服数十,闲无所用,可以藉[5]甲。少卿刘珏即具稿欲献于朝,以付书史。史作字楷而敏,平常无错误,珏将上马,立俟之,既至,而结衔脱两字。趣使更写,至于三,其误如初。珏怒责之,逡巡谢曰:“非敢误也,某小人窃妄有管见,在《礼》,‘祭服敝则焚之’。今国家迫急,诚不宜以常日论,然容台之职,唯当秉礼。少卿固体国,不若俟朝廷来索则纳之,贤于先自背礼而有献也。”珏愧叹而止,后每为人言,嘉赏其意。今之胥徒,虽公府右职,省寺掌故,但能鼓扇狷浮,顾赇谢[7]为业,簿书期会之间,乃漫不之晓,求如彼二人,岂可得哉!
【注释】
[1]习:通晓,熟悉。[2]孔目:翰林属官,掌管图籍。从九品。[3]刘嗣明:开封祥符人。入太学,积以试艺,名出诸生右。崇宁中,车驾幸学,解褐补承事郎,历校书郎至给事中。[4]刓弊:(wánbì),摩挲致损;磨损,损坏。[5]藉:衬垫。[6]胥徒:本为民服徭役者。后泛指官府衙役。[7]赇谢:受贿。《新唐书·张锡传》:“与郑杲俱知选,坐洩禁中语,又赇谢钜万,时苏味道亦坐事,同被讯。”
【译文】
京都全盛之时,各官府衙门的老吏,大多能够懂得事体,通晓熟悉典故。翰林院有个叫孔目的吏官,每当翰林院的学士们代拟制书的草稿写出来以后,他一定会根据案卷仔细研究,有疑误便会告诉起草人。刘嗣明曾作过一篇《皇子剃胎发文》的文章,用了克长克君的话,孔目吏拿着稿子来请教刘嗣明,刘嗣明回答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能做长,能做君,完全是好的颂辞。”孔目吏拱手致谢,说:“宫廷里面读文书不是这样,特别的厌恶触犯语言忌讳,而这句同音,很可能被误认为既克长又克君,恐怕这句话不可以用啊。”刘嗣明顿时很担心,立即换成了其他的话。靖康年间,都城被敌人包围,防御敌军的器甲都坏掉了。有人说太常寺有数十套旧的祭服,闲置着没什么用途,可以用来衬垫铠甲。少卿刘珏就起草了一篇奏章想要把它们献给朝廷,把奏章的草稿交给吏员抄写。那位吏员写字工笔既整齐又很快,平常从来没有出过错,刘珏就要上马,站着等奏章,奏章送来一看,却在签署官衔的地方少了两个字。催促那位吏员重写,一直写了三回,还是出了和开始一样的错误。刘珏发脾气斥责他,书吏吞吞吐吐的地谢罪道:“我是不敢写错的,但小人我心理面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在《礼记》中记载,‘祭服破旧了就应该把它烧掉’。现在国家处于危急之中,实在不应该以平常的老规矩办事,可是这与礼部官员的职分有关,应当按礼制办事。少卿这样做固然是体谅国家的困难,不如等朝廷来索要再交上去,这样要比违背礼制主动进献的行为要好很多。”刘珏很惭愧并停止了这种行为,后来每与别人谈起这件事,他都会赞赏那位书吏的一片苦心。如今的官吏,虽然是各官府衙门的高级职员,知道各省各寺的礼制,但也只是用来扇动虚浮不实的风气,追求收受钱财谢礼,以之为业;至于处理文书、办理公务,竟然全然不懂,再找像上述那两个人,哪能找得到呢!
【评析】
胥吏,是古代官府中各类办事人员和差役,胥吏大多出身自贫穷而清白的家庭,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进入仕途。少数胥吏也曾经做过官,他们或者因为行为不检而被革职,或者因为裁员而丧失职位。胥吏的社会地位是很低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被准允参加科举考试。然而某些胥吏从事的,是需要专业知识与长期经验积累的工作,比如钱谷刑名、田赋统计等等,相当具体细致,却又是那些从科举考场中拼杀博得官位的官员们所不熟悉、无暇学又不屑一顾的,所以,很多情况下,权柄倒持而被转到胥吏的手上,真正能决定平民命运的,不是官员,而是胥吏。而且胥吏往往父传子、兄传弟,使得专业知识不断累积传承,产生“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的奇怪现象。
有时候官员被指派到一个不熟悉的领域,在专业知识方面往往需要胥吏的帮助。甚至到了清朝,官员不得不“与胥吏共天下”,离开了胥吏,就寸步难行。作者提到的翰林院和太常寺的这两位老吏,不仅专业业务精湛,更有上司官员没有的政治智慧和官场经验,在他们的提醒下,上官免除了很大的政治风险。这种职业精神和温良的品德,是那些只会鱼肉乡里,索贿收钱的同行难以企及的。从政治学的角度,胥吏比较接近于现代意义上的基层公务员。他们地位不是很高,收入也不是很丰厚,然而他们掌握着一定的权力,又与人民生计息息相关。如果基层公务员都能像两位京师老吏一样与人为善,“公门里面好修行”,社会一定会更加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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