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大义感人》译文与赏析

大义感人

大义感人

【原文】

理义感人心，其究至于浃[1]肌肤而沦骨髓，不过语言造次[2]之间，初非有怪奇卓诡之事也。楚昭王遭吴阖庐之祸，国灭出之，父老送之，王曰：“父老返矣，何患无君！”父老曰：“有君如是其贤也！”相与从之，或奔走赴秦，号哭请救，竟以复国。汉高祖入关，召诸县豪杰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3]耳。凡吾所以来，为父兄除害，非有所侵暴，毋恐！”乃使人与秦吏行至县乡邑，告谕之，秦民大喜。已而项羽所过残灭，民大失望。刘氏四百年基业定于是矣。

唐明皇避禄山乱，至扶风，士卒颇怀去就[4]，流言不逊，召入谕之曰：“朕托任失人，致逆胡乱常，须远避其锋。卿等仓卒从朕，不得别父母妻子，朕甚愧之。今听各还家，朕独与子弟入蜀，今日与卿等诀。归见父母及长安父老，为朕致意。”众皆哭曰：“死生从陛下。”自是流言遂息。

贼围张巡[5]于雍丘，大将劝巡降，巡设天子画像，帅将士朝之，人人皆泣。巡引六将于前，责以大义而斩之，士心益劝。河北四凶称王，李抱真使贾林说王武俊，托为天子之语，曰：“朕前事诚误，朋友失意，尚可谢，况朕为四海之主乎？”武俊即首唱从化。及奉天诏下，武俊遣使谓田悦曰：“天子方在隐忧，以德绥[6]我，何得不悔过而归之？”

王庭凑盗据成德，韩愈宣慰，庭凑拔刃弦弓以逆。及馆，罗甲士于廷。愈为言安、史以来逆顺祸福之理，庭凑恐众心动，麾之使出，讫为藩臣。黄巢伪赦至凤翔，节度使郑畋不出，乐奏，将佐皆哭。巢使者怪之，幕客曰：“以相公风庳不能来，故悲耳。”民间闻者无不泣，畋曰：“吾固知人心尚未厌唐，贼授首无日矣。”旋起兵率倡诸镇，以复长安。

田悦以魏叛，丧师遁还，亦能以语言动众心，誓同生死。乃知陆贽劝德宗痛自咎悔，以言谢天下，制书所下，虽武人悍卒，无不感动流涕，识者知贼不足平。凡此数端，皆异代而同符也。国家靖康[7]，建炎之难极矣。不闻有此，何邪？

【注释】

[1]浃：湿透，渗透。[2]造次：慌忙；仓促。[3]约法三章：原指订立法律与人民相约遵守。后泛指订立简单的条款。出自：《史记·高祖本纪》:“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汉书·刑法志》:“高祖初入关，约法三章。”[4]颇怀去就：这里指心怀着逃走的想法。[5]张巡：唐蒲州河东（今山西永济）人，他生于唐中宗景龙二年（708），卒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张巡是“安史之乱”时期着名的英雄。安史之乱时，张巡誓死守卫睢阳（今河南商丘），他虽为文官，但精通兵法，屡次击败叛军，但终因寡不敌众，战死于睢阳。[6]绥（suí）：安抚。[7]靖康：安康，安乐。

【译文】

道义可以感动人心，甚至可以渗入人们的皮肤和骨髓中，不过有的这只是一时匆忙所说的话，或起初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诡异的大事，但最后都起到了这种作用。楚昭王遭受了吴王阖庐带来的灾难，国家灭亡，被迫逃亡，楚国父老乡亲为他送行，楚昭王说：“乡亲们，回去吧，不要担心这里没有国君。”乡亲们说：“哪里还有像您这么贤明的国君哪！”于是乡亲们就跟着楚昭王一起走了，有的人来到秦国，哭着请求秦国相救，楚国最终复兴了。汉高祖刘邦进入关中后，召集各县的豪杰说：“父老乡亲们遭受秦国苛刻暴敛的政策已经很久了，如今我当了关中的王，要与各位父老相亲们约法三章。之所以我来到关中，是为父老兄弟们除去祸害，并不是为了侵犯虐待你们，请大家不要害怕。”又派人和秦朝官吏一起到各郡县乡邑，向老百姓解释说明，秦朝的百姓都很高兴。然而，凡是项羽率兵经过的地方都会遭受残害灭杀，老百姓对项羽大失所望。这便为刘氏的四百年的基业奠定了基础。

唐明皇李隆基为躲避安禄山的叛乱，逃到了扶风（今陕西宝鸡东）时，有很多的士兵心中都有了逃走的想法，谣言四起，有一些诋毁唐明皇的话，唐明皇召集士兵并对他们说：“我用人不当，招致胡人安禄山叛乱谋反，现在必须到远走避开他的势头。大家都是在仓促之时跟随我出走，来不及跟父母、妻儿告别，对此我感到很惭愧，现在任凭你们回家，我和我的儿子要独自前往四川，今天在此和大家诀别。回去见到你们的父母和长安（今陕西西安）的父老乡亲们，替我向他们问候一下。”将士们听到这些话后都哭了，说：“不论生死我们都愿意跟随皇帝陛下。”于是谣言便渐渐消失了。

乱臣安禄山带领的军队围困了张巡驻守的雍丘城（今河南杞县），城中将军们都劝张巡投降，张巡在城中设置了皇帝李隆基的画像，带领将军士兵对其朝拜，人人都在皇帝画像前哭泣，张巡把劝他投降的六个大将带到皇帝画像前，指责他们没有忠孝大义，并把他们斩首，城内的所有将领们抗敌之心得到极大的鼓舞。唐德宗时，河北有四个人叛乱称王，其中王武俊称赵王、田悦称魏王、李纳称齐王、朱滔称冀王。李抱真派贾林劝说王武俊，并假托皇帝的话说：“我以前处理事情是有不对的地方，朋友之间发生了矛盾，还可以相互道歉，何况我身为天下君主呢？”于是王武俊就第一个提出归顺皇帝的建议。等到皇帝在奉天（今陕西乾县）下诏书时，王武俊派人对田悦说：“皇帝正为国家大事担忧，还用恩德安抚我们，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悔过自新，归顺朝廷呢？”

王庭凑偷偷占据了成德，韩愈奉命前去安抚。王庭凑剑拔弩张迎接韩愈。韩愈被带到厅堂，厅堂里布满了带有兵器的士兵。韩愈对王庭凑以及士兵们讲述安史之乱以来背叛和归顺朝廷的利害关系，王庭凑害怕军心动摇，挥手让士兵出去，最终王庭凑归顺了朝廷并做了朝廷的藩镇大臣。黄巢占领长安后，伪造的赦令传到凤翔（今陕西凤翔）时，节度使郑畋不出来接受，当音乐奏起时，将领们都哭了。黄巢派来传送赦诏的使者感到很奇怪，郑畋的幕僚说：“这是因为郑畋的风湿病犯了，不能前来受诏，所以他们非常伤心。”凤翔的老百姓听说这件事没有不流泪的，郑畋说：“我本来就知道老百姓的心中还没有厌恶唐朝，乱臣贼子授首就擒的日子没有几天了。”立即带领军队并提议各藩镇一起起兵反抗，最终共同收复了长安。

田悦自称魏王发起叛乱，战败逃回了魏州（今河北），竟然还能用语言打动士兵将领的心，使众人发誓与他同生共死。陆贽得知这件事后，劝说唐德宗深刻认识自己的过失，并用真诚的言辞向天下百姓谢罪，诏书颁布出去之后，看到的人即使是武夫凶悍的人，也没有不为之感动得流泪的，有识之士由此知道叛乱不难平定。上述的这几件事，都发生在不同的时代，但效果都相同。国家在靖康、建炎年间所遭受的灾难惨极了，但却没有听说像上述那样用道义来感化人的事，这是为什么呢？

【评析】

本文主要讲述了在危急时刻要善于使用“大义”鼓动人心，激励士气的道理。洪迈在文章开头就提出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理义感人心，其究至于浃肌肤而沦骨髓，不过语言造次之间，初非有怪奇卓诡之事也”，之后他列举吴国侵犯楚国、楚昭王“灭国出亡”和安史之乱、唐明皇避乱幸蜀等八件史事，说明危急时刻以义感人，遂使民众、军士死生从之，一一转危为安，“竟以复国”，联系实际，洪迈感慨不已：“国家靖康，建炎之难极矣。不闻有此，何邪？”，由此可以推断出，缺少忠义之理、忠义之风、忠义之士，是招致靖康之祸、导致北宋灭亡的重要原因。洪迈从历史和现实的结合上，运用丰富的史实，通过纵向，横向对比，充分论证了“大义感人”的极端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