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少女的祈祷》
赵鑫珊
人的一生某些重大情感性事件往往是同一首曲子组结在一起的。三十年来,只要《少女的祈祷》这首钢琴曲一响,我的内心顿时就会被它的灵魂自白拔高、点燃、照亮。音乐形象祈祷中的少女恰如在蓝天底下五月的原野上采摘一朵紫罗兰的少女,微风拂起衣裙,比在正常现实生活泥潭中挣扎的不祈祷的女人要温柔许多,纯洁许多,高贵许多,更接近我心中一叶理想风帆的追求。
这是一段超柏拉图式的精神焦灼和亲和,当然,也是宗教感情的洗礼和潜移默化。在我五十岁的生命史上,这段隐私断断续续穿越了整整三十个春去秋来的椭圆轨道。即便是现在,我这颗饱经世变的心,依旧会被它一声合掌祈祷,那天使般的时而娴静、时而激昂的咏唱为之紧缩、颤抖、心碎。我敢说,一切纯洁的爱恋在本质上都是紧缩的、颤抖的、心碎的。因为她神圣,含有一种敬畏和崇拜的成分。女人崇拜男人的力度和硬度,男人则在女人们的温存和柔情面前跪拜。
说给你听你也不信,我的恋她情结所焦灼的女子,我的利比多心理能量所释放的对象,竟是用旋律语言在钢琴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所造出来的一个绝对摸不着的音乐形象:一位正在做晨祷或晚祷的波兰少女。的确,谁又能否认幻想中的爱不如真实的爱更为持久,更为猛烈,更为之动情呢?谁又能否认牛顿力学中的f,m,a比物质世界中的力、质量和加速度要逊色呢?
我有位同事,她是通过两地书信认识她丈夫的。她非常爱看他的情书,因为这些情书给了她许多梦样的缠绕和想象力的财富分享,“情书中的他比实际中的他有魅力得多,”婚后她如是说。我理解她这句话的深意,因为艺术形象毕竟高于现实形象。《少女的祈祷》便是一个引导男人和女人上进的艺术形象。我想起有位农夫好心地问一位风景画家:“先生,这大片森林都在您的庄园里,您为什么还要在画布上画一株枯萎了的老橡树呢?”
我第一次听到《少女的祈祷》这首世界著名的钢琴小品是在1958年暑假。当时要听到这首曲子可不像今天这样容易,因为没有收录机,电子音响设备远不如现在这么普及。像往年假期那样,因为我是拿助学金的穷学生,没有路费回南方探亲,只好孤单单地继续留在北大校园里。也许,当一个人在物质生活处在贫困的时候,他的精神幻想生活就会空前显示其活力。1957年反“右”后极不正常的政治生活所造成的压抑和一位女学生对我的拒绝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更激化了我的幻想气质。当时恐怕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我的,因为我的年纪比她们都小。事后很久我才知道,女人决不爱比自己嫩、比自己没有主见的男性。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交代这么几句,因为这是我对《少女的祈祷》深深感受和刻骨体验的心理背景。不把自身的内外经历注入某部艺术作品欣赏中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艺术的功能和价值本在弥补现实生活中的缺陷和遗憾。现实生活中没有女子爱我,我就偷偷跑到文学艺术作品中去发疯似的爱苔丝,爱霍桑笔下《红字》里面的女主角海丝特,这是爱的目标位移,从现实到梦。对于我,所有这些永恒的女性都是一所陶冶性灵的大学,都是速效兴奋剂。有了这兴奋剂,这求生的大诱因和大鼓舞,世界和人生获得了不易折断的支撑,才有了不易摧毁的根基。这理由正如有位女作家所说:“人生不能没有恋。”
一天晚上,我路过未名湖畔生物系供实验用养狗房附近的钢琴室。突然,从一片茂林修竹中飘来一阵由虔诚、热烈的和弦所组成的引子,随后在高音区便奏出了一个银白色的、非常柔婉的音响形象,其韵明亮、清和,其声如祷、炽热,在流畅如歌的咏唱中多天真烂漫的美质,颇有脱身己得所的决毅和归宿感,我被这段明朗的抒情诉述深深吸引了。就其美学意境来说,它和舒伯特《圣母颂》、门德尔松《春之歌》和贝多芬《致爱丽丝》同属于热血沸腾的浪漫派。临近结尾部分,我蹑手蹑脚地步进琴房,发觉弹奏者是中文系的刘纪霖——《儿童钢琴曲集》的作者。
“哦,这是什么曲子?”
她指了指乐谱上的几个英文字。
“哦,‘少女的祈祷’,难怪,旋律太扣标题了。”
“这是一支无言的歌,心在唱,魂在咏叹。”她说。
在标题的下方印有作曲家的姓名:“特克拉·芭达尔泽芙斯卡”,从该姓氏来看,很可能属斯拉夫民族,估计是波兰人,女的。这都是我当时的猜测,我因为十分喜欢这首曲子,所以很想知道作者的生平和身世。我曾问过好几个行家,他们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我查阅过英国、德国和美国的《大百科全书》,也毫无结果。也许在这些主编们的眼中,只有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肖邦和舒曼,才有资格在权威性的百科全书中占有显赫的地盘,至于《少女的祈祷》及其作者则是不能登堂入室的。不是吗?在世界各地一切规格较高的大型音乐会的曲目中,我从来就没有看过《少女的祈祷》同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和肖邦的《夜曲》并列在一起演奏。我知道,《少女的祈祷》只是小品,然而,却是伟大而辉煌的小品。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不也是一篇伟大的震撼人心的小品吗?几乎没有一本西方音乐史的专著提到过芭达尔泽芙斯卡的名字,对此我愤慨了,我觉得这不公平!
自那以后岁月匆匆,整整三十年过去了。这些年不管何时何地,只要我一听到《少女的祈祷》,我就会轻轻地呼叫一声:“啊,芭达尔泽芙斯卡”,一个多么陌生、名不见经传、默默无闻的不朽作曲家。不朽,是因为《少女的祈祷》还活着,还在千百万人的心灵深处回响。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俗语:“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我还想起肖邦致比托卡的一封信中这样说:“巴赫像一位天文学家,他借助于暗码发现了最奇特的星星;贝多芬则用他的精神力量拥抱了宇宙;我爬不上这么高,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把人的心和魂作为我的宇宙。”
是的,各有各的成就,谁也不能挤掉谁。在一次盛大的酒席上有烤鸭,有全鸡,但也必须有一小盘花生米或海蜇皮。芭达尔泽芙斯卡的唯一成就便是用音响在钢琴上塑造了一个正在热烈祈祷的少女形象,她或许就是作曲家的自画像,就像简·爱是女作家本人。
此次,我撰写这篇回首往事的东西,只好特意为芭达尔泽芙斯卡的生平跑了一个下午的上海图书馆。苍天不负有心人。在昭和四十一年出版的《日文标准音乐辞典》和1967年联邦德国出版的二十卷本《布鲁克豪斯大百科全书》等四种工具书中,我终于喜出望外地查到了芭达尔泽芙斯卡的身世,尽管仅有寥寥数语:“波兰女作家兼钢琴家,1838年生于华沙,1861年死于同地,只活了23个春秋。《少女的祈祷》系她18岁所作,1856和1859年分别在华沙和巴黎出版,20世纪该曲风靡于世界各地,经久不衰。此外,她还写过34首沙龙钢琴曲,却被人遗忘。”
啊!是她18岁的少作,我肃然起敬了。
也许天妒她的才华,上帝过早地把她唤回了天国。有用的人早走了,留下了一件永久的有用;没有用的人赖着不走,从头到脚是一堆蠢。她的履历就像她的生命一样简洁,她的身世宛如她的绝唱,那么清澈、透明,在19世纪灾难深重的波兰夜空久久地缭绕回荡。对于我,有关她的生平,这点信息也就够了,三十年的小谜解开了。今天,我趁此机会把这一“风幕含烟空断魂”的信息转告给喜欢这首曲子的万千听众,也算是我对作曲家的最好悼念,而且还是我对她这唯一一首传世之作的感激之情。我想起中国一句古诗:“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三十年来,《少女的祈祷》如秋风朗月之夜,宇宙澄清,上下天光烛影摇动,多少次撒播在我的焦灼心田,多少次安慰了我漂泊羁旅的灵魂。尤其在我的青年时代,在少年维特烦恼的苦闷时期,它给了我感情的皈依,幻想的寄托,爱欲的升华。艺术世界的定义正是爱欲受压抑后的升华。我想起了护士的起源。1870年普法战争,法国伤员甚多,男看护短缺,伤兵情绪极烦躁。后来破例招聘了一批女护士,结果伤兵情绪立刻稳定,伤口愈合得又快又好。《少女的祈祷》于我就有平息灵魂的骚乱,包扎好内心伤口的功能。在过去的岁月,我的内伤实在太多了。《少女的祈祷》其实是18岁的芭达尔泽芙斯卡的祈祷。祈祷,永远是同诗的超越和哲理的沉思联系在一起的;祈祷是你通过诗的情绪在同上帝交谈;沉思,则是你面对生之不易,死之可惜,潜心对人生真谛的探索。祈祷中的少女都是天使,都很美,因为她们的头上有一圈圣光弥漫。试问,一个正在作诗的超越的少女哪有不美的道理?
1984年我去教堂体验生活,我好奇地问一个青年为什么来做礼拜?他说是为了找女朋友。我愕然了。当他解释说“有宗教信仰的女子心地都是美的”,我频频点头,深表赞同。这许多年令我遗憾的是,我始终没有坐在钢琴旁把《少女的祈祷》全部弹下来。说来我的弹琴水平也非常可怜,连“拜尔教程”都没有结业,究其原因,当然是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后果。所以我同《少女的祈祷》的关系始终是隔着一层大众化的欣赏关系。
1973年深秋,我向我的羊群告假十天,回北京料理私事。一天雨夜我路过西郊,突然听到从远处一个淡绿色的窗口低诵《少女的祈祷》,我便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步,我久久地站在一棵加拿大白杨树下,冥想了许多。在那个年代听到有人弹奏这首曲子是多么的珍贵!《少女的祈祷》转化成了我的祈祷,我的脸被水淋透,既有雨水也有泪水。那是一颗正处困穷之乡的心在和泪而歌,如雁唳秋原。我祈祷有个理解我的温柔女子对我说:“我答应跟你去偏远山村,你放羊、我喂鸡,相依为命,欣然欢悦。”
许多年,我常有一种周期性的忧郁症缠身,忧郁一来,少则一天,多则一个星期,人完全处在瘫痪状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最后一次忧郁症便是《少女的祈祷》将它驱散了结的。1978年春,那时,我刚步入不惑之年。一天,我去探望朋友,他的妻子弹得一手好钢琴。深夜归来,我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晚上听吴太太弹奏《少女的祈祷》,我建议关了电灯,点着了一支蜡烛,那气氛使我十分动情。我的心纯极了、虔诚极了,坏我被驱赶走了,好我占了绝对优势。倘若我每天都能听到这首曲子,每天同唐诗、贝多芬、普朗克物理、哲学世界在一起,我在人生道路上就再也不会发生愚蠢的迷惘了,我会永远朝气蓬勃,发奋忘忧。《少女的祈祷》的艺术魅力在于它传播了某种不能言传的东西,帮助我们回到了自我,缓解了酷烈的命运,使我们暂时摆脱了惶惶然失去所在的烦忧状态,使人生在世得着了灵的烛照,魂的澄明。
最近几年收录机普及,使我经常能同芭达尔泽芙斯卡在一起做祈祷,不论我在何时何地,在咖啡厅,或走过某家商店,只要同“她”相遇,我马上就会抛开周遭的一切独自低徊,进入角色,体验宗教热忱中的宁静,汲引这股清凉的甘泉,借以呼吸一下圣洁的空气,摆脱掉现代人所受到的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我始终认为宗教的力量在于热忱中的宁静,《少女的祈祷》就给了我这力量,尤其是当我苦闷、彷徨或陷入忧郁状态的时候,我的心会因祈祷的和弦而紧缩,幸福得不住滴血。是的,心滴血是种很深的幸福。
我觉得我的心理结构还年轻,年轻的标志之一,是我依旧像过去那样为《少女的祈祷》或祈祷中的少女而战栗,同波兰这位金发碧眼、短命天才的芭达尔泽芙斯卡不期而遇,心依旧会怦怦跳。也许,当我一旦对这首表现人类性灵的杰作变得无动于衷、水波不兴,我就的确老了。心老才是真老。我给老年下一个定义:对春风秋雨、万家灯火、自然规律的庄严和崇高,音乐的优美和壮美,爱情的痛苦和欢乐,不再为之激动、战栗和牵肠挂肚,对于我,这就叫死亡。死亡,就是丧失了生命原先的意义和价值。
愿《少女的祈祷》永远伴随我生命的四季!
训练提示
1.作者赵鑫珊是一位哲学艺术家,有着深厚的艺术造诣。他的这篇作品,既有普通人的真情实感,也有艺术家的特殊敏感和孜孜以求的精神。作品透出知识性、情感性、真实感,同时,也让我们深深体味到那挥之不去的“文化大革命”阴影。
2.表达这篇散文,要有一种睿智与艺术家的气质和冲动,语言表达不能死板,基调不应一味沉郁,要有变化与层次。应有一股股真情涌动,但又不能浮躁。面对一个个具体情节,应体现出思维的过程。
3.注意,表达不应模仿艺术家、哲学家的气质与声音,要真正体现出自己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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