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一
古代的明主没有赶上,后来的贤君也不及见。
一想到天地的久远与绵延,禁不住独自悲怆而黯然。
二
陈子昂(659—700),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人。年轻时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在武则天时期曾任右拾遗,直言敢谏,批评朝政,不为采纳。神功元年(697),随军征讨契丹,所献奇计不被采纳,多次进言俱遭排斥。在驻地幽州写下了许多诗篇,抒发生不逢时、壮志难酬的感慨。本诗即是其中之一。
圣历二年(698),陈子昂因父亲去世,居家守制。受当地县令迫害入狱。公元700年,陈子昂忧愤而卒,葬于射洪独坐山,享年四十二岁。
三
“幽州台”,又称“黄金台”、燕台、招贤台。相传是燕昭王为招揽贤才用郭隗之言而筑,一时魏国乐毅、齐国邹衍、赵国剧辛等人才纷纷来投。经过二十八年生养积聚,燕国实力大振,由乐毅带队,联合秦楚三晋等大败齐国,连拔七十城,只剩即墨和莒未下。幽州台故址一说在河北易县东南,一说在河北固安,一说在北京德胜门外,一说在北京大兴。与河北固安相邻的北京大兴礼贤,旧有土城,其东门砖雕楹联是:“黄金台畔,犹闻郭隗之言;即墨城边,宜识乐生之志。”说的就是历史上的这段故事。
“古人”,指燕昭王,也泛指和燕昭王一样的前代贤君。乐毅在魏国无尺寸之功,到燕国却做出惊天动地的事迹,正是因为遇到燕昭王这样的明君。
前代贤君不复可见,后来的英明之主也不及见,诗人真是生不逢时。前后皆不可见,这与《诗经·秦风·蒹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上下皆不可寻,真是一脉。
“天地悠悠”。写出北方原野辽阔、天高地广、绵长无尽的气象。这与《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亦是一脉。天地,古人,来者,是衬托诗人孤独无依的背景,是引发诗人感慨的触媒。
“独”,是一个坐标,前后是时间坐标;天地是空间坐标。天地无穷,人生有限。时空的无言和无尽,映衬着个体生命的短暂和渺小。个人置身其中,青春易逝,知音难求,报国无门,怎会不黯然泪下?
春秋时,孔子几次躲避劝他出仕的大夫阳货,最后还是在途中相遇。阳货说:“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这句话给人以巨大的震撼,孔子因而出仕。时不我待,正如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陈子昂登幽州台时的感触,亦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人是宇宙中唯一没有对等物的存在者,因而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是有宿命意义的。陈子昂登高望远,一股巨大的孤独感铺天盖地而来。
孔子说:“君子登高必赋。”古人有所思,必登高望远,提升自己的高度,打破视野的局限,抒发自己的怀抱。如孟子所言:“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诗经》:“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屈原“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范仲淹“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王勃“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西游记》“如来暗示主人公”那一节,佛祖在高处慧眼遥观,早知过去、现在和未来。
人到了高处,面对天地的无穷,总会禁不住发出天问。
上古时期百姓问天:“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加哉?”(《击壤歌》)
西周灭亡,周平王东迁,故大夫经过故都问天:“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春秋时期,孔子带着学生们流浪,哀叹“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战国时期,屈原问天:“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秦末项羽问天:“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西汉司马迁说:“劳苦倦极未有不呼天地者也,疾痛惨怛,未有不呼父母者也。”
在陈子昂之后,盛唐李白问天:“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北宋苏轼问天:“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清曹雪芹问天:“若说有奇缘,若说没奇缘。”
事物有自己的规律,可是事物变化,又受命运支配。老子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规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命运。
一个人有才华,有能力,一时艰难,总会被赏识,被重用,这是规律。但是世上多有才能的人不被重用,被埋没,这是命运。
四
南朝齐梁间,声律开始形成,诗人受到对偶、平仄的限制,大多把注意力放在诗歌的形式上。初唐时近体诗的发展已经出现了过于讲究形式的倾向。
继初唐四杰之后,陈子昂横空出世,提出了“复古”的主张。他倡导用《诗经》中比兴的传统,《楚辞》中美人香草的传统,《古诗十九首》中叠字的传统,扫除绮靡的六朝余音,吹出了诗歌革新的号角,被誉为初唐诗歌“古体之祖”。
主张古文运动的韩愈对陈子昂推崇备至,“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南宋刘克庄也赞赏有加:“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澹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
金人元好问给予陈子昂非常高的评价:“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明胡震亨、清沈德潜都把陈子昂比作诗国的陈胜、吴广。清王夫之认为,陈子昂“非但文士之选”,而且是“大臣”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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