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得水》的荒诞美学探析
◎景莉莉
荒诞是近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精神危机的产物,人们在获得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强烈感受到世界的复杂性、无序性、偶然性的怪诞特征。荒诞正是迎合了人们的审美心理,以一种平面化、破碎化的方式来满足人们多元化审美的需要,艺术化地表现人生存的困境和对传统价值和秩序的怀疑。荒诞,它产生于人和世界的关系中,当人和世界的关系出现裂痕、矛盾、冲突时,荒诞便应运而生了。加缪认为荒诞其实就是人面对世界的一种自我的心理体验或者说是人对自己生存状态本质的觉悟。荒诞美学赋有“喜剧的外壳和悲剧的内核”。一系列滑稽可笑的行为点燃了不断升级的矛盾冲突,在不断的嬉笑中故事演绎到高潮,但是喜剧在某种程度上会发生扭曲和冲突,导致美好的事物的幻灭,引发悲剧效果和价值意义丧失,这就产生了荒诞美。如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从荒凉的词语中言说出悲剧意味,“等待、失望、等待、失望……”无穷尽的等待,而等待本身就是荒诞的表征,也是救赎的最后一点希望。果戈理的作品是“含泪的笑”,而《驴得水》则是“冰冷的笑”,笑的同时冰冷凄凉,万般无奈。
一、黑色的幽默和现实的隐喻
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缺水的地区,一群知识分子为了改变中国农民的贫、愚、弱、私执教于严重缺水的三民小学。戏剧开头驴棚着火埋下了寓言式伏笔,暗示他们的努力终会引火烧身,酿成失败。且由此引出剧情发展的原因,学校离水源地比较远每天用水都很不易,上级又不给钱购买运水工具,所以他们只好谎报吕得水(代指驴)老师的工资拿来运水,这里揭示出教育中存在吃空饷和官员不作为的问题。为了实现教育理想,校长一次又一次带大家跃入谎言的旋涡。而这和学校墙上写的“学做人学做事”显得格格不入,颇具讽刺意味。校长是一位软弱的理想主义者,他说着“做事得讲究方式方法”,却让“吕得水”老师骗取空饷,指派铜匠冒充吕得水老师;他说着“做大事,就要不拘小节”,却默认张一曼用身体交易来“睡服”;在铜匠老婆闹事时为了大局把问题推给一曼,答应特派员杀驴的要求,为了三万法币容忍佳佳嫁给铜匠。而这一切就是为了实现他口中的理想,原则可以完全被牺牲,谎言则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正是他主导了整个悲剧的发生。
另一个值得我们深刻反思的人物是特派员,他作为民国官员的一员,折射出官僚体制下的种种问题。他的出场是在第二幕,从一个细节“大盖帽”入手,铜匠初见大盖帽吓得想跑,再见特派员带上这顶帽子便深跪不起,校长灵机一动打圆场说是“皇家宫廷礼仪”,显得滑稽可笑。这里的“大盖帽”象征权力,铜匠的举动隐喻了普通老百姓对权力的恐惧,即使他们是一个并未做任何坏事的良民。特派员随后讲述自己英国求学是工学硕士,主修莎士比亚,把铜匠讲方言式的绕口令理解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拍屁股就决定赐予吕得水老师教育家的称号,经由魁山点出:“我突然觉得吧,中国最缺乏教育的或许不是农民。”民国当政的官员中相当一部分腹中无物却装作有文化,深入贫穷缺水地区,却摆足了一副官老爷的架子。美国慈善家每个月给十万法币用作教育资金,他却中饱私囊还美其名曰:“合理化分配”。这样的官员贪污腐败,为了金钱和自己的利益,不惜混淆是非用权力奴役别人,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别人的痛苦之上。官员的道德文化素质和权力使用问题在这里展露得淋漓尽致,教育的未来、民族的复兴掌握在这群官员手里,甚是堪忧。这个话题借戏谑似的反讽揭露社会问题,引人深刻反思。
二、金钱权力奴役人走向异化
人的异化语出马克思的《论犹太人问题》。指自然界以及人所创造的物品变成与人相分离、排斥人的异己力量,以及人失去自己的本质,落入这种异己力量的奴役之中。在《驴得水》中每个人在实现自己梦想的同时都向自我妥协,从相扶相持的战友变成残害同伴的凶手,最终沦为自我欲望的奴隶。
裴魁山身上有着典型知识分子的尊严和软弱,更有着欲望达不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阴狠。他在和一曼相处时被一曼的单纯可爱吸引,含情脉脉地向一曼求爱。当他发现一曼不喜欢自己,只是单纯地喜欢性,可以随便和别人上床时,他的心在滴血,怒火燃烧,男人的尊严、知识分子的清高都化作恶毒的言语一股脑喷向一曼。得不到爱使得魁山内心扭曲,卸下面具把利刃伸向挚爱。周铁男年轻气盛,爱憎分明,他身上有知识分子的血气方刚和对现实的不满,但是更有着恃强凌弱的本性。他对铁匠说:“我告诉你小子,我的火是你给我拱起来的,这事儿是你弄大的,今天我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残忍!”面对底层劳动人民,铁男信奉武力可以制服弱者。可是面对强权,他却弯下脊梁。当子弹擦过他的脸颊,他明白拳头不能与强权抗衡,随后他屈服于权力,认特派员为干爹,在校长要向上级举报特派员时,选择告密,出卖朋友。曾经坚守的理想和原则,在死亡的恐吓中化为乌有。不得不让人深思:“每一个特立独行的人,都走向了自我罪恶的深渊;每一个试图去改变社会的人,都被社会所改变”。
《驴得水》荒诞的外表之中,潜藏着理想主义的痛。该剧通过脸谱化的人物设置,将各种矛盾对立起来,完成意义的传达。知识分子们希望通过教育来改变中国农村的面貌,铜匠的出现在其身份转换间所表现出的举动撕开了知识分子虚伪的面纱,颠覆了观念的枷锁,直面人性的私与恶。潘知常在《荒诞的美学意义——在阐释中理解当代审美观念》一文中说:“荒诞是正通过对‘文明’的反抗的方式来满足人类生命活动的需要的,它是一种虚无的生命活动的虚无呈现,这说明在荒诞中对‘文明’已经不抱希望。文明不再是天堂,甚至也不再是通向天堂的必由之路。文明就是荒原,而且是永远要面对的荒原。”铜匠正象征着原始的野蛮和纯粹,他在文化人的眼里就如同“牲口”一样,阴差阳错间被接受教育,他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区别,知识把他从无知懵懂带入了自我意识的觉醒。而接踵而至的是私欲的迸发,他开始汲取知识不安心农活,他迷恋知识文明女性,嫌弃自己粗鄙的老婆,当被一曼抛弃,他滋生仇恨,借权力之手将自己的怨气恶狠狠地释放,努力挽回被践踏的尊严。铜匠并没有通过知识迈入文明的殿堂,却踏入了贪婪、欲望、仇恨的荒原。知识本是教人求真寻美向善,可是却让铜匠披上了貂皮,依仗了权力,报复了一曼。努力的价值丧失,生存的意义变得虚无正是荒诞美学在多重矛盾中构建的张力所在。
三、破碎的美和绝望的荒漠
就荒诞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来看,不仅人是荒诞的,世界本身也是荒诞的、无确定意义的。因此,现实中的人也就不能与这样的世界形成任何有意义的关系,他们不断地逃离却无法被理解被接纳,最终选择自我的陨落,这就是荒诞中的破碎感和荒漠感。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最早诠释出人生存的荒诞感,忒拜国王从神谕得知自己会有一个儿子,将来杀父娶母。果真生了一个儿子,遂命仆人将其扔到荒野。但好心的仆人把他送给了一个牧羊人,牧羊人把孩子送交给国王吕波斯,起名为俄狄浦斯。当他成年后得到神谕自己会弑父娶母,所以他选择奔走他乡,远离自己的“父母”,在一个路口与人发生冲突打死一个老人、三个随从。后经忒拜国猜中斯芬克斯之谜被立为国王,并娶了丧父的王后为妻。后来该国瘟疫盛行,他又得到神谕只有处决杀死前任国王的凶手,瘟疫才能停止、平息。揭开层层迷雾,原来凶手就是他自己。最后他刺瞎自己双眼,被驱逐流放。就像德国学者施克所说:“让人的举止行为面对一个为人所无法洞悉的,使人即使怀着某种善良的愿望仍要归于失败的某种力量或原则所控制的世界”。《驴得水》中的每个老师都心系教育救国的美好愿望,但是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人性的恶展示得淋漓尽致,人们都逐渐丧失把控世界的能力,一步步走向了自反的悖缪状态。
张一曼这个人物形象象征着美和自由,她为了逃避城市中人们的指责和非议,跟随校长来到偏远的地区组建三民小学。她喜欢制造快乐,用笔扎脸希望扎出酒窝,用夹子夹鼻子装可爱,把账本撕碎抛向天空制造浪漫,足见一曼在这里是很开心的,她自由的心终于可以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自由地徜徉。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她只是单纯地喜欢性却被魁山的男权思维和占有欲绑架,转而变为对她不被包容的辱骂。她本性善良,为了群体利益“睡服”铜匠,却无意破坏别人的家庭;她独自承受铜匠老婆的打骂,饱含委屈,忍受铜匠的报复,剪去她美丽的头发,阉割她自由骄傲的灵魂。她未曾去伤害任何人,却要独自承受最严厉的罪与罚。她纯真善良却被大家(除了校长和佳佳)看作疯子,可是真正摧毁她生命最后一道防线的是:昔日的好友为了金钱污蔑自己最信任的校长是疯子,她心中的希望破灭了,最后一点信念也崩溃了。自由被凌辱,美丽被践踏,最终她选择用手枪结束生命……
这出戏剧最大的荒诞之处在于,在权力金钱欲望的挤压下,人性扭曲,人变得卑微龌龊疯掉了,可是他们却从内心和行动上诽谤指责坚守真善美的同伴疯掉。这时理性变得苍白无力,怀疑反思树立起绝对权威,究竟是谁疯掉了?《驴得水》采用夸张、隐喻、反讽等手法撞碎了真善美,留给读者无法言说的绝望感。结尾处校长、魁山、铁男经历一切后又重拾梦想,相约继续奋斗。可是佳佳却道出意味深长的话:“过去的如果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只会越来越糟!”她在呼唤成年人失去的不容侵犯的原则,真正的担当和责任。而这也是剧作者向我们所呼唤的:靠践踏原则和说谎是不能实现民族崛起的,否则,前路永远是走不出的绝望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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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莉莉,北方民族大学2016级文艺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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