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根,及其他
因为主持一家发行量不低,特别为大中学生喜爱的科幻杂志,辛辛苦苦挣了多年微薄的发行利润,眼看着广告在别的期刊上红红火火,在商言商,也想向广告界推介一下向来被冷落的青少年杂志,便去参加了一次媒体与广告客户的联谊会。一到会上,就知道此行不会有令人乐观的成效。世上的事大抵如此,一旦在其开始时形成了定见,以后想要再加改变,就很难很难了。广告也是这样,客户要在期刊上做广告,非得做在与时尚、高端、专业等词汇相关的亮闪闪的铜版纸上,大众型的媒体,影响力再大,都会视而不见。这会要是换在别的地方,我也许就打道回府了,但因为去的是闻名了二三十年,如今因为这么一种机缘方才得以亲见的呼伦贝尔草原,于是就安下心来,随队伍细看草原。
我自己就出生在青藏高原,就在草原黄黄绿绿的更迭中寂寞长大,即便后来离开了故土,那空阔与浩大的景观犹在眼前,但那是藏人的草原。蒙古人的草原,也分时分片去过一些,不知为什么却独留下了传闻中最美的这一片,直到有今天这么一个机缘才涉足其间。
草原景观,无非就是草的铺展与连绵,这一片与那一片,除去上面稀疏的人文附着,相差并不太远。所以,一不带相机四处取景,二不作无故惊叹。每到车辆停下,只是信步走入草地,或坐着或躺下,听任瀑布似的阳光寂静地倾泻而下,把在城市里,在名利场中因各种场合而放大很多倍的自己立即缩小成天地间小小的一点。
这时,阳光真的是蜂拥而至,一时间真的会意念皆无,只有阔大的寂静中弥漫着新鲜牧草的芬芳,有心无意的风懒懒地翻卷在某一匹马漂亮的鬃毛之上。这时的人,会有不叫思想的智慧,会有一些情绪,难以分辨是该叫作欣喜还是忧伤。想必,这是原初的古人们常常感觉到的吧。想必,我们先人们最初的智慧也就是这样生长出来。然后,就像水里的盐,地脉中的宝石就这样慢慢结晶。
可惜,我们已经不是古人了。
今人区别于古人一个最大的标志就是,什么都算计,到了草原上,一个较为切近初民生活环境的地方,什么值得算计的都远离了,我们就来算计时间。于是,自己把自己变成了羊,被时间的鞭子驱赶着,被看到了好风景却又担心错过了别处好风景的焦虑驱赶着,四处奔波。总算到了一个可以安憩的地方,总是因了与生俱来的紧迫感,不给自己留下足够的时间欣赏美景,进而与自然静静交融,物我两忘。日复一日,我们就这样慢慢习惯,以至领队催促的声音还没有响起来,自己心里内在的那只时钟已经焦虑地发出越来越大的嚓嚓声响。我们已经不可能安安定定坐在一个地方听任亘古的寂静把内心充满,在这寂静中听听内心的声音。听这悲喜交集的声音结晶为宝石,结晶为盐。
更多的时候,我们是从这片草场到那一片草场,从这一个湖到那一个湖,从这一地方到那一地方的路上。而在这片草原上,也和整个中国一样,一条展开的路,总是有这里那里在整修,使行程不能顺畅,使在路上的人永远不能预估出到达下一个目的地的时间。事情总是这样的,并不是每一个需要整修的地方都需要把路全部堵死,但修路的人偏偏就喜欢把路全部堵死,而且,修路人看到堵在路上的人们焦急万分时总会露出快意的神情。修路与堵路,修路人看到行人被堵而流露出莫名的快意,也许正是当下中国社会生态的某种奇妙的隐喻。在这样一件事情中,谁也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不论是堵路的人,还是被堵的人。但在这些素不相识的同胞之间,一种彼此敌视的情绪便暗暗生长起来。
就是这种莫名滋长的情绪,就足以使人不能真正体悟草原。中国,每天有多少人奔向不同自然或人文的景点,但仅仅在行,在吃,在住,在路上,已然失去了平和愉悦的心情,又何谈人文的教益与山水的熏陶?
长此以往,我们将再也无法走进自然,更遑论走近与我们不同的人群与文化了。我们未曾学会互相体察,但似乎是在先天,就学会了敌视与拒绝。
所以,当我走上这片草原的时候,最多就能用两个字:细看。
因为对草原风景的熟稔,我的细看不是宏观的观赏。宏观不只是一种视角,而是一种能力,宏观也需要整个文化心态处于一种相对自由而开放的状态。于是,真的就只是去细看一棵棵、一丛丛的草。就这样关注着草的个体,就这样微观,而不是个体的集合,以及无数个体集合起来的宏观。
所以如此细看,还因为在这片陌生的蒙古人的草原上,看到很多熟悉的藏人草原上的草,那些生长在纬度更低海拔却更高的地方的草。这些草大都是生长健旺的禾草科的草,营养丰富的豆科的草。还有那么些招摇在草中的花,紫的龙胆、雪青的风毛菊、一簇簇的狼毒、一穗穗的紫菀。有了这些熟悉的花草,这片草原就成了熟悉的,可以随时放倒倦怠身躯的草原。就是这些普通的草,这些众多的花,叶与茎、根与须相互交缠,在树那么英雄气地孤独地一动不动的时候,低矮而顽贱的草们却一点点铺满了旷野荒原。总是喜欢这样富于象征意味的景象!总是喜欢看到弱小无声者因众多而显得声势浩大!
不禁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稍晚时自己写于藏区草原的一首诗来。
那首诗题目就叫《草》:
如此汹涌的光的海啊
把风推动得如此迅猛
这就是草,从寂静中醒来
毫无意识就推动了世界
阳光普照众多的草,连绵的草,真的就像是无边的大海。本来是风推动了草浪与光波的涌动,但看上去,倒是草推动着行走其上的风。真的,草,或者说如草之民,真有可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推动了世界。而且,不管是从寂静中醒来,或者未曾醒来。
草,摇动;草,歌唱
把夏季变成了一个浩大的盛典
来自最沉静的生命中心的草啊
什么样的锋刃也不能将其杀伤
以如此绵密而敏锐的触角
绵延不绝行走在蓝天下面
不论在高处涌起
还是在低处汇集
都是如此强横,都是
毫不容情从大地劫掠了荒凉
这里,当然有精确的写景状物,但中国诗学从来不以写景状物本身为满足。于是,我写草写到一定时候,也终于露出象征的马脚,民粹的马脚。歌颂草,就是歌颂草根的力量。具有十足草根特性的人民不但适合做一切政治的遮羞布,也适合做文人高蹈意兴的垫脚石。更何况,我们本身就来自民众,也许某种境况下被人赐一个精英的封号,或者某一瞬间自己也会有一星半点这种虚妄的感觉,但是,在说到草与民这样的词,这样可以配合出更多词的词根时,浑身还是会有一种闪电接地般的感觉。
但今天毕竟不复是年轻浪漫的当年。
又是十多年的时间,从人生的风风雨雨中走来,同时也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十几年艰难书写的历史中穿行而来。单纯的民本思想早已动摇。须知草民的力量看起来声势浩大,但稍稍引错一点方向,从这大地上,从我们生活中,劫掠而去的常常不止是荒凉。而更多的时候,在政治生活中,常常痛心感到的是这种力量大面积的萎靡。过去,我们认为这种力量提供的动能是源源不绝的,现在才知道,这种力量的健康成长也需要一种良好的生态,它的名字叫作民主。
这样的生态学道理,就是自然界本身也在不断告诉我们。
在草原上每一个地方,你问每一个当地人,都会听到一声叹息,说,如今的草原已经日渐衰退,不复的是当年风吹草低才看见洁白群羊的景象了。不是众草蔓延劫掠荒凉,而是没有水汽的风,是更为众多的沙来威逼千年的牧场了。而且,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种现象的命名就叫生态恶化。而我们穿过传说中美丽丰茂的呼伦贝尔草原时,才看到了那么多委颓的草,那么多蠢蠢欲动的沙。今天,如果让我再来写关于草的诗,可能就不会写得那么年轻而天真了。当然,我早就不写诗,而改写小说了。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诗歌这种形式就决定了它更适合作那种热情天真的表达,而小说也许跟我们这个日益夹缠、日益复杂的社会更能建立起一种对应关系。
用小说的方式,可能更容易写出草原生态中的另一种灾难。那就是那些多汁的、细嫩的、营养丰富的好草,都被牛羊吃掉了,被打草的镰刀割掉了。那些有药用价值的,更被连根挖掉了。而在那些越来越多的沙子中丛丛相聚的,却是坚硬的,多刺的,甚至是有毒的恶草。
生态不好的时候,恶草总是驱逐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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