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典
刘文典的青年相片,清新可喜,不像后来中年落拓颓靡。晚年骨相出来了,消瘦到不能再消瘦,凛然决然毅然,一脸置之度外,一脸听之任之,有性情有分量。
我好以貌取人,某种意义来说,相貌即人。《无常经》里说“世事无相,相由心生”,有什么样的心境就有什么样的面相。也有看走眼,譬如刘文典。见过他一些照片,或站或坐,有流氓习气。一帧照片,刘文典坐在那里,拍的是侧影,一缕头发盖着眼镜,是破落子弟相。
刘文典的长衫特别长,扫地而行。偶尔也穿皮鞋,又破又脏,从不擦油。当年有学生说他憔悴得可怕……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消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两颧高耸,双颊深入。长头高兮如望平空之孤鹤,肌肤黄瘦兮似辟谷之老衲。中等的身材羸瘠得虽尚不至于骨子在身里边打架,但背上两块高耸着的肩胛骨却大有接触的可能。状貌如此,声音呢?不听犹可,一听时连打了几个冷噤。既尖锐兮又无力,初如饥鼠兮终类寒猿……
周作人说刘文典面目黧黑,盖昔日曾嗜鸦片,又性喜食肉。及后北大迁移昆明,人称之为“二云居士”,盖言云南火腿与云南烟土皆名物,投其所好也。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也粘在嘴边。如此形象,岂止不修边幅。
中年刘文典的样子让我想起金庸《神雕侠侣》杨过出场时的情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地过来。
宰予能说会道,孔子对他印象很好。后来宰予大白天不读书听讲,躺在床上睡觉,孔子骂他朽木不可雕。另一个弟子澹台灭明,字子羽,体态和相貌很丑陋。孔子认为他资质低下,不能成才。但他从师学习后,修身实践,处事光明。后来,子羽游历到长江,跟随他的弟子有三百人,声誉很高。孔子听说了这件事,感慨: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民国学生写《教授印象记》,说俞平伯五短身材,秃光脑袋,穿着宽大的衣服,走路蹒蹒跚跚,远远看去,像护国寺里的一个呆小和尚。陈寅恪里边穿着皮袍,外面套以蓝布大褂青布马褂,头上戴着一顶两边有遮耳的皮帽,腿上穿着棉裤,足下蹬着棉鞋,右手抱着一个蓝布大包袱,走路一高一低,相貌稀奇古怪,纯粹国货式的老先生。冯友兰口吃,有几次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脸憋得通红。总有一些跳出世俗外的那种人,奇人奇才生奇相奇貌,有奇言奇行奇举止。
民国那代人,论名气,论学问,论影响,数好几根指头才轮到刘文典。论资排辈,刘文典是比较靠后的人物。但他一身故事,以讹传讹,竟成传奇,论者纷纭。张中行先生写《负暄琐话》也不能免俗,好在老先生通透,不像一般人添油加醋。说一九二八年,刘文典任安徽大学校长,学潮事件触怒了当局。蒋介石召见他,说了既无理又无礼的话,据说他伸指骂:“你就是新军阀!”蒋介石大怒,要枪毙他。
坊间不少人将这段往事尽情渲染,还说刘文典用脚踢蒋介石,我总觉得臆想成分过多。写文章信口开河,查无实据的东西过多,损了文章立论,不让人信服。当年纪昀批评《聊斋志异》是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事关小说,庙堂学士见识不同乡野先生,也属正常。但纪昀末一句话有大见识:“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时下报刊常见文史随笔,通篇如在现场,仿佛时空腾挪,潜回过去做过录音录像。
刘文典这些年受到推崇,不排除本身的学识素养引人瞩目,更多的是民众对传奇的趋之若鹜。刘文典是民国人,一身传奇,一身名士气,像是明朝人。
先前对刘文典印象欠佳,说来可笑,这反感首先源自气短。倘或人家当年真对沈从文那么不屑一顾,看见我等文字,不知如何冷笑呢。
刘文典好读书,其书必属好版本,坐车时一手夹书阅览,又一手持卷烟。钱穆说那烟屑随吸随长,车行摇动,手中烟屑能不坠。在西南联大,刘文典上课前先由校役沏一壶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
刘文典解说《海赋》时,不但形容大海的惊涛骇浪,汹涌如山,而且叫学生特别注意讲义上的文字,说姑且不论文章好坏,光是看这一篇许多水旁的字,就可令人感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宛如置身海上一般。
吴宓喜欢听刘文典的课。刘文典每当讲到自以为独到之处时,忽然抬头看向坐在后排的吴宓,然后问:“雨僧兄以为如何?”这时吴宓照例站起来,恭恭敬敬一面点头一面说:“高见甚是,高见甚是。”底下学生不禁窃笑。
一九三七年,北平沦陷。日方多次劝诱刘文典出山,被断然拒绝。日本人两次去刘家搜查,也遭横眉冷对。刘文典会说日语,却以发夷声为耻,不置一词。刘文典四弟刘管廷在冀东某日伪政府谋到差事,刘文典十分气愤,虽同居一寓,先以有病为由不与同餐,又说“新贵往来杂踏不利于著书”,把他赶走了。
刘文典常以国家民族是大节,马虎不得,读书人要爱惜羽毛告诫自己。在友人的帮助下,刘文典辗转来到西南联大,聊到周作人“落水”,他气愤地说:“连我这个吸鸦片的‘二云居士’都来了,他读过不少的书,怎么那样不爱惜羽毛呀!”
刘文典学问做得古,让人高山仰止。手头有他的全集。第一册:《淮南鸿烈集解》。第二册:《庄子补正》。第三册:《说苑斠补》《〈大唐西域记〉简端记》《三馀札记》《群书校补》《宣南杂志》《学稼轩随笔》。
刘文典认为文学创作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有人偶及巴金,他沉思片刻,喃喃地说:“我没有听说过他,我没有听说过他。”
刘文典最得意自己对庄子的理解,一九三九年,出版了十卷本《庄子补正》,陈寅恪作序说:“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对此,刘文典颇感自得,毫不掩饰地宣称古今真懂庄子的,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庄子本人,第二是他自己。充满书生气的扬扬自得,自得得可爱,自得成了传奇,并不讨厌。
《庄子》前人注本很多,刘文典《庄子补正》是集大成之作,在校订原文、辨析古本异文正误、考释字词名物、辨识通假字、训释疑难字及古代名物方面,下了大心血。他的书是我读《庄子》的入门之作,也是常读之作。
刘文典最让人佩服的是治学态度。给胡适先生写信,大叹苦经:“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为一字对错,可以查上万卷书,校勘古籍,字字讲究来历,校对这些琐碎小事也不假他人。
私信里的刘文典更真实更性情,看他和胡适的通信,语及借钱者十几封,语及病死者近十封,言语或悲戚,或狂妄,或窘迫,皆有潇洒之气,豁达之心。
刘文典知识渊博,治学严谨,写文章征引材料,特别强调查证原文,以免灾梨祸枣。有学生向他借阅过一本有关玄奘取经的书,发现书的天头地脚及两侧空白处都布满了批注。注文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
现在人提到刘文典,总以“狂”字盖棺论定。实则狂之外,刘文典扎扎实实读书,正正经经治学,认认真真著述。《庄子补正》前后竟花去十五年的时间。
在西南联大,有学生请教作文,刘文典以“观世音菩萨”五字回之。学生不解,刘解释说:“观乃是多多观察生活,世就是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就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就是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学生闻言,无不应声叫好。凭此五字,见了刘文典,我要拜上一拜的。
刘文典文笔上乘,《庄子补正》前有小序,文风浅白,得明人笔意,骨子里是魏晋文章的法度。行文沉痛,有为父的慈爱,又有为学的凛然,丧子之大悲,立言之谨慎,尽在其中:
亡儿成章,幼不好弄,性行淑均,八岁而能绘事,十龄而知倚声。肄业上庠,遂以劬学病瘵。余忧其疾之深也,乃以点勘群籍自遣。庄子之书,齐彭殇,等生死,寂寞恬惔,休乎天均,固道民以坐忘,示人以悬解者也。以道观之,邦国之争等蜗角之相触,世事之治乱犹蚊虻之过前。一人之生死荣瘁,何有哉!故乃玩索其文,以求微谊,积力既久,粗通大指。复取先民注疏,诸家校录,补苴諟正,成书十卷。呜乎!此书杀青而亡儿宰木已把矣。盖边事棘而其疾愈深,卢龙上都丧,遂痛心呕血以死也。五稔以还,九服崩离,天地几闭,余复远窜荒要,公私涂炭。尧都舜壤,兴复何期,以此思哀,哀可知矣。虽然《庄子》者,吾先民教忠教孝之书也。高濮上之节,却国相之聘,孰肯污伪命者乎?至仁无亲,兼忘天下,孰肯事齐事楚,以黍所生者乎?士能视生死如昼夜,以利禄为尘垢者,必能以名节显。是固将振叔世之民,救天下之敝,非徒以违世,陆沉名高者也。苟世之君子,善读其书,修内圣外王之业,明六通四辟之道,使人纪民彜复存于天壤,是则余董理此书之微意也。
先前感觉刘文典属于杂家一路。庄子道家之旨,治其书会陷入钱穆说的“不深探其义理之精微,不熟玩其文法之奇变,专从训诂校勘求之,则所得皆其粗迹”。从《庄子补正》的小序看,可知他是庄子解人,非泛泛清儒的高头讲章可比。
一九四四年刘文典发表《日本败后我们该怎样对他》一文。预知日本战败在即,他主张对战败的日本要宽大,不索赔款,不割土地,但必须追回琉球(今冲绳),并设想以日本文物赔偿中国文物的损失。这最后的一条,大概只有他这样的学人才会想到。关于放弃索赔,他说国家民族的事,要从大处远处想,不能逞一时快意,不可学法国内阁总理乔治·克莱蒙梭那样狭隘地报复,就是为利害上打算。他主张对于战败的日本务必要十分宽大。理由是中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的关系,是东洋和平的础石,今日应付处理稍有失当,就会种下将来无穷的祸根。如此具有战略远见,政治家里怕也不多。可惜这些建议未能全部实现。
民国有几个人被戏称为疯子:章疯子章太炎,黄疯子黄侃,刘疯子刘文典,陈疯子陈子展。这疯并无贬损意思。
刘疯子文典,生于一八八九年,死于一九五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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