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
看到几张林文月的照片,生得周正,一帧帧是老民国气象。当今女作家里,有那样娴静气质的人不多。从相貌上说,台湾一帮文化人都是有脸有谱的范儿。白先勇是典型的白面书生,一身儒相。李敖生就了一副逆子派头。余光中瘦弱如案头小把件。洛夫有士大夫气,俨若行政要员。林文月最有闺阁气,到底大家族里走出来的。
很喜欢林文月和台静农的一幅合影。照片中林女史一脸婉约一脸微笑,身着简单的白格子长袖衬衫,风华卓越。台先生一脸风霜面带微笑波澜不惊,像极了民国时候做了寓公的老军阀,目光专注而坚定,眼神与气质是过来人风调雨顺回想当年,枯荣得失都隐藏了,淡淡地表达一点遗憾。
台静农是安徽霍邱人。我有几个霍邱的朋友,也去过那里多次,其地方言颇有特色,硬邦邦的,不拐弯,显得厚,像北方人口音。
最初是在关于鲁迅的一些文章中看到台静农的名字。一九二五年夏,鲁迅成立未名社,台静农为社员,他的小说、诗歌、散文在《未名》《莽原》上发表,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均由未名社出版,列在《未名新集》之内。
台静农早期小说善于从民间取材,通过日常生活和平凡事件揭露社会。简练的笔调,略带粗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也有一些小说,揭露黑暗,歌颂斗争,是作者思想更趋激进的产物。鲁迅评价说,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鲁迅全集》里收有与台静农的书信二十来封,鲁迅对台静农评价很高,一九三四年致姚克信中说:“台君人极好。”
多年前读过陈子善编的《台静农散文选》,薄薄一册。二〇一一年记过有关于阅读台静农散文的文字:
台静农的散文,好在路子正,坏在少了性情。老派文人,容易把自己裹得紧,藏得深,所以读其文,可以得气,但不能见性,这是大遗憾也。《龙坡杂文》,有盛唐气象,没有魏晋风流,也少了明清雅韵。盛唐气象是大境界,但魏晋风流是真性情,明清雅韵则是修炼的一种情怀。情怀易得,境界难寻,性情亦难寻。
台静农的文笔有金石气,隽永幽远。他写论学的文章比散文随笔更好,散文是光影心迹,不能独抒性灵,自然打了折扣,论学纵横上下,眼界胸襟,自在其中。
旧记里的话现在看了只觉得惭愧。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繁华经眼皆如梦,唯有平淡才是真。文字炉火纯青到台静农那个境界的,至少在斯时之台湾,不见二人。
台静农一九四六年赴台,以为只是歇脚,未料身世如萍,忧乐歌哭岛上四十余年,自有一番曲折心境。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他的朋友台湾大学教授许寿裳,因宣传鲁迅和五四运动,引当局怨恨,夜间被破门而入的歹徒用柴刀砍死,状极惨苦。继任系主任乔大壮,因拒绝镇压学生运动被辞退,同年七月三日,自沉于苏州梅村桥下,年仅五十六岁。风声四起,台静农陷入艰难之境,说错一句话,都有掉脑袋之虞。直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被特务盯梢。
残酷现实让热血青年成了温和先生,骨子里的激扬化作脸上忽闪忽现的桀骜不驯与书法的跋扈不甘。台静农在台大办公室的门永远敞开,任何人进去不必喊报告。晚会上与学生做集体游戏“母鸭带小鸭”,扬手抬脚极为认真,成了学生眼中平易、宽厚、温和的先生。这时台静农除了教书,业余时间用来刻印、写毛笔字,心中的伤痛只能是心中的伤痛,过去似乎忘得一干二净。从不向人提及鲁迅,也从不向人提及在二三十年代自己三次入狱,皆因对现实的尖锐批评。
台静农的散文言语清淡,字里行间偶尔可见的弦外之音分外动人,怀人忆事谈文说艺,简净素朴,不着余墨,蕴含拳拳之心。后来又读《龙坡杂文》,区区两百多页,断断续续读了不止两百天,从来没有哪一个作家的文集让我读得如此之慢,越看越不能平心静气地当一本普通书来读。
台静农为《陶庵梦忆》作序,评价这本书说:“如看雪个和瞎尊者的画,总觉水墨滃郁中,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却又捉摸不着。”这些话也可以视为他自己的脚注。台静农深味人生实难,大道多歧,用这样的原则支撑自己大半生。偶尔对酒当歌,偶尔泼墨抒怀,心里是苦的,下笔成文,字里行间总萦回着淡淡苦味,忧乐歌哭之事,死生契阔之情存乎其间。“大概一个人能将寂寞与繁华看做没有两样,才能耐寂寞而不热衷,处繁华而不没落。”这一句又何尝不是夫子自道。
李敖曾把台静农的论文集统计了一下,发现全书四百七十五页,写作时间长达五十五年,篇数只有二十五篇,每年写八页半,每页八百四十字,即每天写十九个字。李敖觉得这简直是笑话,禁不住义愤填膺地说,四十多年光凭诗酒毛笔自娱(实乃“自误”),就可变成清流、变为贤者、变为学人、变为知识分子的典范,受人尊敬,这个岛知识分子标准的乱来,由此可见活证。如果台静农在逃世,也要逃得像个样子,但他在一九八四年与梁实秋同上台受国民党颁“台湾文艺奖特别贡献奖”,一九八五年又与日本人宇野精一一同上台受国民党颁“‘行政院’文化奖”……老而贪鄙,无聊一至于斯,至于用毛笔写“恭录‘总统’蒋公”言论,更是无耻至极了。
李敖论人,多意气用事,常失偏颇。他眼里的台静农,是没有锐气,缺少进取,甚至厚颜无耻的老朽。
一九七五年,台静农赠女弟子林文月一卷长诗,系四川白沙时代所作,充满热血书生的家国愤慨。卷末题跋道:“余未尝学诗,中年偶以五七言写吾胸中烦冤,又不推敲格律,更不示人。今抄付文月女弟存之,亦无量劫中一泡影尔。一千九百七十五年六月九日坐雨,静农台北龙坡里之歇脚盦。”后有二印,上为“淡台静农”,下为“身处艰难气如虹”。
台静农有书名,见识异于常人。有回拿出王献之《鸭头丸帖》说:“就这么两行,也不见怎么好。”台静农晚年,不堪求字之扰,在台湾《联合报》副刊上以《我与书艺》为题,发表“告老宣言”,谢绝为人题书写字,这篇文章可谓绝妙好辞:
近年使我烦腻的是为人题书签,昔人著作请其知交或同道者为之题署,字之好坏不重要,重要的在著者与题者的关系,声气相投,原是可爱的风尚。我遇到这种情形,往往欣然下笔,写来不觉流露出彼此的交情。
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装饰,甚至广告作用,则我所感到的比放进笼子里挂在空中还要难过。
有时我想,宁愿写一幅字送给对方,他只有放在家中,不像一本书出入市场或示众于书贩摊上。学生对我说:“老师的字常在书摊上露面”,天真地分享了我的一分荣誉感。而我的朋友却说:“土地公似的,有求必应。”听了我的学生与朋友的话,只有报之以苦笑。
《左传·成公二年》中有一句话“人生实难”,陶渊明临命之前的自祭文竟拿来当自己的话,陶公犹且如此,何况若区区者。话又说回来了,既“为人役使”,也得有免于服役的时候。以退休之身又服役了十余年,能说不该“告老”吗?准此,从今一九八五年始,一概谢绝这一差使,套一句老话:“知我罪我”,只有听之而已……
此后生活肃静了很多,有学生怕老师闲来无聊,纷纷建议台静农写史怡情。席慕蓉登门劝他作回忆录,台静农叹息一声:“能回忆些什么呢?前年旅途中看见一书涉及往事,为之一惊,恍然如梦中事历历在目,这好像一张封尘的败琴,偶被拨动发出声音来,可是这声音喑哑是不足听的。”
台静农很受年轻人喜欢,学生喜欢他,常找他谈论文学、历史、戏剧……一涉及政治与现实,台静农则闭口不谈、王顾左右,只是偶然间流露出某种情绪:时代真是变了。从前写小说还得坐监牢,现在写小说,可以得到大笔奖金!
朋友的孩子也喜欢台静农。有一次朋友的儿子李渝前来拜访,主人不在,李渝独自翻书读史至傍晚,然后悄悄研好墨,带上门出来走到大街上。台静农去世后,李渝回忆那次未曾谋面的拜访,深情地写道:“温州街的屋顶,无论是旧日的青瓦木屋还是现在的水泥楼丛,无论是白日黄昏或夜晚,醒着或梦中,也会永远向我照耀着金色的温暖的光芒。”
台静农对屈原、嵇康、阮籍等狂士情有独钟,常言:“痛饮酒,谈离骚,可为名士。”若是天热,他说喝酒祛暑;若是天冷,他便说喝酒可以御寒。无论冬夏,台静农都有理由劝人喝酒。学生的眼中,台先生酒量甚好,又能节制,未尝见过他醉……谈及饮酒醉否时,台静农最喜欢引的是胡适之先生的名句:“喝酒往往不要命。”
晚年台静农在自家挂着一副对联:
浪漫劲松越,谈笑仙佛间。
台静农一辈子抽烟喝酒,不爱蔬菜水果,违反养生之道,却也长寿健康,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九日去世时,已是米寿。那是一身正气一身文气使然。
一九四九年前南飞的那些文儒,如今早已过去,成为旧史里漂泊山河的一帧夹页。风吹浮世,一番番,红了几度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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