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快十年了,在郑州古玩城旧书店搜书。百十家古旧书店,在那里买过不少新文学旧文学著作,也买过不少作家签名送人的文集,有汪曾祺、冰心、巴金。有回见到老舍的手稿、巴金的信笺,没能买下,现在想来后悔。旧书店的老板用宣纸仔细包了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翻开,说从笔迹上看,老舍、巴金一手字四平八稳,是个忠厚人。
巴金信笺上的字写得认真,一笔一划,清清楚楚,像学生体。晚年手抖,笔力虚浮,越发像学生体。巴金的签名有意思,潦草又认真,说不出的味道,偶尔签名赠书友朋辈,落款后盖一枚小指头盖大的印章,阳文“巴金”二字,红彤彤鲜艳艳比樱桃好看。我见过几枚巴金的印文,不知何人操刀,件件都是奇品:生机勃勃,一纳须弥。
巴金本姓李,是西化人,巴金的笔名也是西化的,取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名字首尾二字,还据说巴字是纪念法国亡友巴恩波,金字和其译作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有关。李家人相信西医,巴金的母亲和几个英国女医师做朋友,她们送李母《新旧约全书》,西洋封面西洋装帧西洋排版,巴金很喜欢。后来在家自学外语,进外国语学校读书。这是巴金的底色,巴金的基因。
巴金早年认为线装书统统都应该扔进废纸堆,批评郑振铎抢救古书,批评他保存旧物。看见巴金晚年用印章,送线装书给人,我心里高兴,这才是中国读书人的面目。巴金九旬大寿时,出版界朋友想送给他一件有意义的礼物,精制一批《随想录》线装本,老人家很是赞赏。
《家》的开头写大雪,十几岁读过,有些句子竟然背得下来。很多年过去,风散了,雪化了,书中戴金丝眼镜的十八岁青年也成了旧人。十五六岁时,第一次读《家》《春》《秋》,觉新觉民觉慧真好,梅表姐也好,鸣凤也好,都好看,不像张恨水笔下的人物那么新潮那么儒雅那么深情,灰长袍配白围巾黑皮鞋自有一股斯文通透。
巴金小说暌违经年,今春读《寒夜》,六十年前的故事,平平常常波澜不惊。三十年前的老书,深蓝色的封面一钩残月,素到不能再素。开始是汪文宣在寒夜中寻找树生,结尾是树生在寒夜中回到旧居。情节是寒夜的故事,意境也染上寒夜的悲凉,读来感叹不已,有冷月葬诗魂的凄清美。巴金有一颗敏感的心,善于察觉各种极微小的细节并引发内心的波动。
年少时候读《寒夜》觉得压抑难耐,心被揉成一团不忍读下去。那种剑拔弩张,极其细微的悲凉一点点爬进了身体每个角落。理想毁灭,挚爱离去,分别前夜偷偷地哭泣一直到最后的病逝,全部都绝望,巴金不留一点出路。
《寒夜》之后,巴金的创作也进入寒夜了。一场运动接一场运动,作家思维跟不上政治的风云变幻。小说也在写,散文随笔特写,书一本本地出,但不是老巴金,而是戴了面具的执笔人。
“文革”中,文章的面具也不让戴了,巴金发配到上海郊区的农场劳动,“肩挑两百斤,思想反革命”。法国几位作家不知巴金是否还在人世,准备把他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来做试探。日本作家井上靖和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更是想方设法寻找他的踪迹。肩膀上的两百斤终于放下,巴金着手翻译俄罗斯作家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
巴金的翻译不硬译,不死抠,流畅,自然,传神,富于感情,和他的创作风格统一。草婴喜欢巴金的译文,说既传神又忠于原文,他所译高尔基的短篇小说至今“无人能出其右”。高莽说巴金译文“语言很美”,表现出“原著的韵味”。巴金翻译的《快乐王子》我读过,至今还记得那句:“风一吹,芦苇就行着最动人的屈膝礼。”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日,上海笼罩在初冬的微寒中,七十多岁的巴金颤巍巍写下一篇《谈〈望乡〉》。自此正式启动了《随想录》的写作,直至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日。
我读到《随想录》已经是巴金写完之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了。黄昏萧瑟,暮气笼罩着北方的城市。暖气不够热,坐在椅子上需要铺个毛毯。看巴金怀念萧珊,怀念老舍,有真情有真意有真气,是地道的白话文,白如雪如棉如絮,但分量不轻,一个个字灌满铅,沉甸甸的。胡适先生看了一定会喜欢。
《随想录》的重点是随想,但归根是录,记录。《广雅》云:“录,记之具也。”《后汉书》云:“融为太尉,并录尚书事。”这个录是总领的意思。《世说新语》说陶侃在做荆州刺史期间“敕船官悉录锯木屑,不限多少”,这里的录指的是收集收藏。《孔雀东南飞》里说:“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这里的录却是惦记了。过去的旧人旧事忘不掉,这里有一份眷恋。
巴金写旧人旧事,是文人之叹,也是史家之思,还有对人性之美的向往,一篇篇文章平白沉郁,又清秀又智慧,严明深切。《随想录》虽为实录,不少篇章亦为旧梦重温,其中生死离别,自然情切,有无量悲欣。数百则随笔几乎全用白描,又诚实又坦白,不回避,不矫饰,每个字都是“修辞立其诚”的注脚。
《随想录》时期的巴金,是智者是仁者也是长者尊者。写自身日常的冷暖,怎样的麻木,怎样的怯懦,怎样的后悔,还有失落、逃逸,笔锋正而直,丝毫不带斜风细雨。世人写巴金,往往仰视惊叹,巴金偏偏以平常之心平常之情平常之笔写世俗中的人和事,这样的文章读了受用终生。
二〇〇五年十月十七日,巴金去世。人走烟消,民国余脉快飘散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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