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若论参宰罗马,弼政希腊,训王波斯,则遥远而富且贵,于我更似浮云。
——木心《遗狂篇》
明天又明天
时而昂奋
时而消沉
明天又明天
回想往日平静
如澄碧长空
把事业的无色风筝
奔跑着引高送远
如今手执风筝的牵线
抬头只见你的容仪
——木心《廿一日》
容仪
秋日。午饭后。阳光大热。两人一路闲逛,走过文具店,穿过路口到了博物馆。朋友说他见过木心。
哦?
一九八〇年前后,去上海姨夫家玩。汾阳路上,工艺美术所旁,普希金雕像“文革”时被砸了,还没重建。迎面一个中年人,跨步如飞,穿风衣,太招眼了。那时候,上海街头也不见多少好看的衣服。姨夫和他打招呼,喊老孙。木心姓孙吧。
对,原名孙璞,璞玉的璞。
那眼神真不一般,如一道光射过来。你看,几十年了,还记得。
见过不少照片,眼睛瞳瞳,目光炯炯啊。你们说过话吗?
说了几句,后来又见过。问我读什么书,家是哪里的。
嗯。
姨夫和他熟,说他是怪人,读了很多书。
怪人?唔。姨夫呢?
早些年去世了。
哦……
上车,一阵温热、短暂的沉默。话题转向了别处。
照片上中年的木心我见过,戴礼帽,眉眼略藏在阴影里,目光坚毅,一脸决然,嘴唇抿得紧紧的。照片里的木心,直到晚年,眼睛依旧是透亮的。只不过,除了透亮,眼神亦慈亦悲。
木心的模样,真是俊俏,潇洒风流丰神俊朗。相貌好不如气质好,气质好不如风度好,木心是相貌气质风度样样皆好。木心的相貌有名士气,又难得不见丝毫轻狂。名士一轻狂,总觉得是摆出样子来愤世嫉俗。可不可以这么说,容颜是木心的另一本艺术册页。木心留存的相片很多,越老越好看,像古玉杯盘,光彩溢出。
木心不同时期的照片有不同风采,少年时候清秀,青年时候敏感,中年时候儒雅,老年时候斯文,黑白分明,清清爽爽。有帧一九四六年的照片,木心穿学生装,戴白手套,斜站着,身边两位穿长袍的男子也颇不俗,但没有十九岁木心的那一份置之度外。这照片初次给木心看,他完全不能辨认。第二天认识了:“噫!……是我呢!神气得很呢!”
木心的照片,越到老越随便家常,但他那张脸却不一般,骨相清峻,两眼到老不昏溃。哪怕最后几个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眼睛兀自黑漆漆一点。木心说唯有极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木心老年的相貌有仙风道骨的智慧,目光逼人,眼里有智者之光。
纪录片中的木心拄拐,缓缓走在大雪中的小园里。轻松,潇洒,袖子一挥仿佛看得到他手上卷着一册线装书临风低吟的神情,那时候他是卧东怀西之堂的主人。拄拐的木心,失了过去所无的步履,多了过去所无的分量。
《红楼梦》里,元春送贾母的礼单即有沉香拐拄。拐杖,实则杖要高过人头,累了可以扶一扶它,拐只可以拄。过去乡下有不少人用拐,多是苦竹或者杂木做成的。
木心旧照,有雪地留影。纪录片中大雪纷纷,木心穿一身黑色的大衣,老得艳亮照人。寒空中的雪,静而优美,凝聚着冷冷的力,是木心其人,也是木心之文。
百年以来,那么多作家画家,鲁迅、胡适、周作人、齐白石、于右任、林语堂诸贤都有好相貌,木心也和他们一样。中年的木心,英气勃勃,到了老年,英气收敛了,透出极圆融的慧气,让人觉得大人物毕竟是大人物,有说不清的东西在里边。好容仪也是一个人的境界,好容仪是一个人的文章。文章是纸上的容仪,容仪是地上的文章。
文章
木心把文章当文章来写,《文学回忆录》里涉及学问,也是为文为艺者的自说自话,有一点俏皮在里边,那俏皮立意甚诚。
《文学回忆录》是智者之书,眼界高,得意不忘形。中国文学是木心的餐具,欧洲文学是主食,美洲文学是蔬菜,日本文学是点心,其他的文学是肉食。一个人读了那么多书,而且打通了那些关节。前人栽树,后人乘荫。木心有句话对我写作有警示:
如果司马迁不全持孔丘立场,而用李耳的宇宙观治史,以他的天才,《史记》这才真正伟大。
《文学回忆录》有流水汤汤光影粼粼的好,一来是那一段历史的别裁,二则是个人的别裁。说的都是文事艺事,写出来也字字都是自己,样样稔熟于心。木心像一只飞在文学艺术星空的大鸟,对一切都平视甚至俯视。
沈从文八十岁生日,汪曾祺写诗贺寿,中有一联:“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流寓海外的诸多作家,大多如扁舟浮于浪间起伏无定,写出的文章,为怀旧,为衣食,为消遣。木心的文章没有怀旧气,没有衣食气,也不见多少闲气。木心为美和艺术写作,著书老去为抒情也是有的。
木心的文章越细屑越好,他不写长篇最可惜。常做木心长篇的假设,龙门大佛石质换了玉质。
木心的小说,开门关门,衣食住行,男人女人,写出人生光亮的明灭。唯其家常,方才感人。我们现在写小说,多少作家最不会家常,最不懂世道人心。张爱玲笔下许多精彩的描写更多的是需要与众不同的感受力并非观察力,木心的感受与众不同,所以才有木心。
木心的文章是经营出来的,胸中有丘壑,字字句句生香活色,别人不容易学得来。他的天才性发展得很好,尽管晚熟,毕竟熟了。木心的文章初看是出水芙蓉,再看则烟波浩渺。每每读他的书,如逛园子,弄不清从哪里进门的,又如何穿径过桥走回廊到初始。像是醒来忆梦,一部分清楚,一部分恍恍惚惚。
读木心有时候仿佛梦游,有时候仿佛洗澡。梦游时若有若无,进入人生幻境。洗澡,春夏秋冬都是痛快事。当然,不喜欢洗澡的人例外。
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一个俗世的老贵族,又风趣,又诚恳,又尖锐,又敦厚。偶尔化身李商隐诗中的襄王,这一点很难得。中国人的思想大抵是道家的儒家的,乐不思蜀,活在当下,文章失却了一份美丽。如果木心不是受了一点佛教影响尼采影响,文章里恐怕要损失好些好看的字面。
一些人的文学没有价值,一些人的文学只有价值,木心的文学有文学的价值或者说是有价值的文学。这么说,玄虚了,木心的文学在文学价值之外。
木心的文学我最喜欢《童年随之而去》。
童年随之而去
木心有中国古典的审美,有西方古典的修养,又有现今的思考。一方面把现代融入传统,另一方面将西方的技巧融入汉字的表达。木心作品现实感与历史性兼具,文学性与思想性兼具,意识流也是中国式的。他写出了那么富于想象的文本,写满了敏感、玄思、哀愁、内敛、悲悯,这是一般作家所没有的。尽管木心作品没有《红楼梦》的气势,深刻性也不及鲁迅,但他作品的切入角度、行文的独特以及弥漫的一层雾气贯穿了神性,是旁人无以类比的。
《童年随之而去》是小说是散文,是自然生长的文学,仿佛春天的竹笋,眼看着一夜之间蹿高了许多。
没有多余的话,开头两句全然罩住文章的意思。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
前一句跌宕自喜,后一句收回来了。荡得开,收得紧,最后一句滴水不漏。
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
“就是这里啊?”
“是啰,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夫说。
我问母亲:
“是叫尼姑做道场啊?”
母亲说:
“不噢,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我更诧异了: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母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
“大概,总是……搬过来的吧。”
庵门也平常,一入内,气象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禅房,客舍,俨然一座尊荣古刹,我目不暇给,忘了“庵”字之谜。
且行且话,文字清凉如清水缓缓润过沙滩,自有一番韵味。褪去才气的锋芒,以对白开始走向内心。不说拉长声音,而用“曼声”,“曼声”二字勾出母亲面目。
我家素不佞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疏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
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对话久了,来点议论。对话是点心,议论是蔬菜。我们吃饭,常常是吃菜,讲究的饭更是吃菜。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
“也快了,到接‘疏头’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踢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爽,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疏头”——我发急:
“要跪多少辰光呢?”
“总要一支香烟工夫。”
“什么香烟?”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议论多了,开始对话。“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云云,有孩子的呆头呆脑与不厌其烦。金鼠牌,美丽牌,都是旧日风物。怀旧气不知不觉间有了,怀旧只能点到为止,多了文章太陈,少了文章太新。
接“疏头”的难关挨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又是孩子话。孩子话让文章多了喜气。好作家有两颗心:一颗童心,一颗诗心。好的作家给人的突出感觉就是非常天真,全部的复杂都用在揣摩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一些复杂的思想问题哲学问题文学问题,在世俗层面上很是天真。
“……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疏头”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疏头”,奔回来向母亲交差。我得意地说:
“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阎罗王收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大事调侃:
“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
“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看来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母亲笑道:
“这点原也该懂,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经她们一说,倒使我不服,除了省县乡,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
通过姑妈舅妈姨妈们的对话反观我心我相。对话如繁花乱开,繁花好看正好在乱上,这一段也好看在乱上。
回家啰!
松弛一下,疏可走马,下面开始密不透风。
脚夫们挑的挑,掮的掮,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睡狮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琅琅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书房的桌上用水写“逃”,课堂的桌上以刀刻“早”。这一篇文章是木心的旧事重提。鲁迅的《朝花夕拾》原名《旧事重提》。
我怕作文章,出来的题是“大勇与小勇论”“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凑,凑一阵,算算字数,再凑,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凑到将近两百,“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到卷子发回,朱笔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灾乐祸,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我去其恶评誊录一遍,备着母亲查看——母亲阅毕,微笑道:“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就是欠警策。”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胡诌”,没有警句。
轻舟已过万重山,人面桃花相映红,虽是文字游戏,中有心绪。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儿童心性,才会想起碗。碗之一事,文章的线头又拽回到过去。好文章是迂回的,一览无余少了回味。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
“对的,是越窑,这只叫盌,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得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这里有《红楼梦》对白的韵味。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碗!”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盌。”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买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盌是有一无二。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轻轻的,用“藏”字、“包”字,见惜物之情。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小时候有了心思,我也低头凝视河水。很多儿童有了心思,多好低头做凝视状。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文章之锦绣以朴素之笔写来,锦绣在三脚两步飞过跳板,朴素亦在三脚两步飞过跳板。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这样动作着。
“蜜汁沁舌”,能读出儿童心里之急不可待。“沁舌”二字味厚。平白无奇的一句话,因为“沁”字,文气放荡了。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梁简文帝萧纲说的。周作人《文章的放荡》云:“文人里边我最佩服这行谨重而言放荡的,虽非圣人,亦君子也”。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河滩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冲淡不了山上的碗。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不见人影。
鹧鸪叫,雨声,船夫的嗓音,都是声音,声声入耳,天地万物来了。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两手空空,奔,皆船夫之心。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盌,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这是小说家的观察。一段动态的文字,写得极静。更静的笔墨跟着来了: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欸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母亲为什么不来”,如此漾开一笔,仿佛晨风吹散竹叶。不止是文学意味了,还有情味,更有人的心理。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醒不过来了,心里还想着“对母亲怎说……那船夫”。这是文字的人情之美。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用儿童的眼光写。非得加上“什么意思”不可。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从儿童视线里回来,以老人心态落墨,命运感出来了。不是声色灵肉的史诗,态浓意迟轻轻一点,多少人事沉浮。
我过去说过。木心的散文仿佛一支大羊毫毛笔蘸满浓墨写出的草书,其语言像正午阳光下的树影,斑斑驳驳。读木心散文,得会意。不会意,摸不进门。木心的诗歌是黑白木刻,有庄严感,读得出肃穆。木心的小说是工笔画长卷,是可以把玩的。
那时,那浮氽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结尾一句淡淡的喟叹,不绕梁,余味不绝。
余味不绝
木心的手帖,出入中西,拈出一个又一个短章,片言折狱,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有一流见识。那些短句子里潜伏着隐秘的典故,慢点读,才觉得大有余味。木心对事物的感觉,描述与见解,那些联想、想象、比喻,让人惊奇之后,有顿悟的快感与会心的一笑。
木心的手帖有文本之美,解与不解,似与不似,好文章从来如此。说得出好的就不是好文章。好文章简直来自天外,木心让文字之兽飞翔了。
每每有人让推荐一本木心作品,我总说《素履之往》。
余味不绝的还有木心的书法。
书法
如果对木心的审美趣味做些关注,不可忽略他的书法。木心书法,是才情之书,是随意之法,散散松松里尽是法度,如满天星斗,似秋江半月,更像一个人坐在八仙桌旁饮茶。
木心的墨迹,包括部分手稿,在不经意间书写出内心,有自负有内敛,举重若轻,厚思以轻灵出之,不折不扣,条理分明,不拘不泥,一笔带过,悲悯之心含而不发,在个性气质的流露上绝无障碍。我见到的几幅都可以作他的心迹看,有时会稍嫌用笔轻了些,却又觉得轻些好,轻轻道出的是他内心的寂寞。
木心的字,两字概之,曰:斯文。
在一朋友家见过几封木心信札,有竖写的,有横写的,一律繁体字,笔迹古奥敦厚,能感受到书写者的刚与柔,录下其中一款,以为纪念:
多谢赐茶
欣慰奚如
余志茶
独钟清清
亟盼来信
以解悬念
悬念
木心作为一个知识人,处在社会的动荡中,身上有许多交叉小径,每一条都能让他自己迷失,木心偏偏没有迷失。这是木心的悬念。
木心的家乡在长江以南,相对于黄河流域文化而言,处在一个旁观者、边缘者的文化位置上。这点造就了特殊的文化立场与文化视角,他的作品,能读出非常明确的清醒,即便是写犹豫彷徨也是澄澈的。
悬念解开。
“文革”期间,木心身陷囹圄。很多年之后,忆及往昔,老人说,当时觉得许多人都跟着我一起下去,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他们都跟我下地狱。
悬念解开。
解开
木心之绳索绑缚过我,时间的钥匙解开了。
我反对模仿,但木心又的确影响了我。把影响拆开说,似乎更好——影是日影,响是响箭,木心是一支飞在日影中的响箭,射不到我了。但他的日影照耀了我,给我温暖,他开弓的响箭之声犹在耳边,让我知道艺术永存。
论年龄,成长环境,木心算民国人物,但写作蕴涵衔接了西方文明深处的年轮,不论思想,还是手法。
木心去世很多年了,这些年我经常想起他——如果三十岁的胡竹峰能见见八十岁的老人家。
老人家
经常有人问木心属于什么家,诗家、散文家、小说家、画家、学问家?当下有木心这样的诗家、散文家、小说家、画家、学问家吗?不知道,我总是回答说老人家。不愿意把木心脸谱化。“代”和“群”不重要,为什么要将木心划进一个群体?群体已经太多了,让人家在一旁抽烟喝茶吧。
没有和木心风格相近的作家,起码目前没看到。鲁迅一分,周作人五钱,红楼梦半场,金瓶梅二枝,老庄两瓣,京剧昆曲评弹各一本,李白杜甫苏东坡张岱二两,水墨一方,八大与金农三点,约等于木心。这是过去的话,其实还有半场《神曲》,一抹尼采,两卷《圣经》,三曲歌德,四枚雨果……
在我眼里,木心是一个把散文当散文来写,把诗歌当诗歌来写,把小说当小说来写的人。木心的文学不是当下的文学,他用一己之力渡过了时间之河。文学视野和版图像一座神庙,木心是游客,手握烟斗,东看看,西走走。游客是不需要位置的,就好像你我去庙里,看看木刻的罗汉,看看镀金的佛陀,看看石雕的菩萨,我们不会想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
我心中的木心应该不是木心,是非木心,另一个木心。羞涩、热情、怯懦、勇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木心是庄子文章中的北冥之鱼,是苏子文章中的清风徐来,是张岱文章中的繁华落尽,是鲁迅文章中的花言巧语,是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是哈代笔下的露,是川端康成笔下的雪……
木心应该是一个非常好强争胜的人,拼命读书,写了那么多作品,希望名满天下,也愿意躲进小楼。他了不起的地方是让文学回归到文学,认识到人生之大限,青春难葆,天命不可强求,只有化为艺术才能长存。
木心的思想,一是风风火火走向世界的物质性渴望,类似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一是清清爽爽走向内心的精神性追求,类似尼采所说的“日神精神”。走向世界,故追求成功。走向内心,故期望超越。木心这个人,释道儒都懂,一言难尽。
木心写作这么多年,通过文字让自己变得大无畏与无所谓了。一个人大无畏容易,一个人无所谓也容易,大无畏中无所谓,无所谓中大无畏不容易,这是木心的禀赋。木心是灿烂的,神当归其位。他的一套文集摆在我书架上,奉若大贤。
附录
陈若曦的疑惑
二〇一六年秋日访台,文讯杂志社的封德屏先生热情周到,接待晚宴上张罗了一帮台北作家与大陆同行交流,陈若曦前辈的席卡挨着我。陈先生的书读过几本,偶遇真人,过去书中的人事纷纷走出来了。陈先生七十八岁,眼神依旧很亮,站在那里,腰杆直直的,举止是老民国的样子。
陈若曦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移居美国,八十年代初遇木心。谈及创作,木心先生凭空神游,依着智识想象,写游历文学。陈先生不赞同,觉得太轻佻,从此不看木心一字,这是老民国的认真,也是读书人的心性。
木心是庄子笔下的大鹏,陈若曦一片儒生心性,一九六六年奔赴大陆,友朋多有挽留,仍执意越海而来,颠沛数年。这是老派人的桑梓情深,年轻人不懂。木心先生一九八二年去纽约,二〇〇六年回乌镇定居,自称是一个绍兴希腊人,起居地堂号为卧东怀西之堂。到底是诗人,天马行空惯了,肉身锢不住性灵之翼。
木心的文章好,好在御风而行。陈若曦的文章也好,清清白白,又爽口又干脆。一个是天上的神马,一个是地上的脱兔。陈先生的疑惑自有道理,木心先生文成一体,顾不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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