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读来的印象,朱自清先生好脾气出了名,是个平和的人,故取字“佩弦”,希望像弓弦那样将自己绷紧。《韩非子》上说西门豹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韦,皮条也,物性柔韧。弦,绷紧,性刚劲。
当年鲁迅从上海回北平省亲,各大高校闻讯纷纷派人邀请演讲。朱自清以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的身份亲自出马,好不容易见到鲁迅,却被拒绝。朱先生不死心,三天后又去一趟,仍然被拒绝。鲁迅与朱自清没有矛盾,只是他对清华没有太多好感。鲁迅倔强,个性崚嶒,做事毫不通融。所以他死之前,遗言是一个也不饶恕。
朱自清给人的感觉是自我要求高,偶有呆气。忘了谁文章中说女儿给朱自清送衣服,他还对女儿说谢谢。吴组缃曾写过,有学生电话打到朱家,说有几本书要看但找不到,让朱自清速去图书馆帮找找。学生差遣系主任犹如使唤老妈子,实在太没规矩,也怪朱先生平常脾气太好。
以前没少读朱自清,将其散文当典范,现在读他的东西,看出一些瑕疵,气息还是喜欢的,生活的味道生活的态度颇有意思。近来读书,有个体会,要说好散文,不能一味从散文家中去找。散文家下笔成型,易有匠气。即便一个人篇篇都是好文章,也会因笔调不变而显得无趣。譬如朱自清。
很长时间,朱自清差不多成了散文的代名词。随便找个人,说一个普通散文家的名字给他听,十有八九不知道,朱自清不同,他的名字在今天几乎家喻户晓。
朱自清生于江苏东海,原名自华,号秋实,投考北大改名自清。当时家道中落,自清的意思取《楚辞》:“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警策自己不要同流合污。
一九二〇年朱自清北大哲学系毕业,教中学教了五六年,一九二五年任清华中文系教授,做过系主任。一九三一年留学英伦,漫游欧陆,次年回国,回清华。抗战爆发随校南迁,任西南联大教授,胜利后回北平。一九四八年病逝。他病逝后第二年,因毛泽东的一篇文章,朱自清一夜间成了大众偶像,被奉为民族英雄,这股热潮越演越烈。当年读书的时候,教材上选了不少朱自清的文章。究竟人家成就有多大?通常听到的是,散文写得好,这种说法显然太民间,朱自清不至于这么简单的。
朱自清做人认真,写文章也认真,唐宋人的典雅多了一点,魏晋明清风流偏淡,中规中矩。有志写文章的人读读他的作品,行文章法历历在目,不像阅读鲁迅、周作人那般神龙见首不见尾。
有人英译朱自清散文,译完一读发现单薄,远不如原文流利。他不服气,改用稍微古奥的英文重译,顿时好多了。明白了朱先生外圆内方,文字尽管浅白,心思却很深沉,译笔只好朝深处经营。
朱自清的很多文章,譬如《背影》《祭亡妇》,读来自有一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父亲缓缓离开的背影让后世打量了近百年了。这类文章好在平淡朴实,动人处不在才情而在真情。
有个阶段,朱自清差不多成了民国散文的代言人。很多文章被选入学生课本,喧嚣一时,论者纷纭。这些文章都是朱自清早期之作,辞章华丽清澈。
朱自清长在扬州,下笔成文不乏水乡灵气。青年时候朱自清喜欢描绘感官美,《匆匆》《春》《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诸篇,写由物入心的变化与感受。《荷塘月色》中有一段可以论证:
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朱自清善用女性意象,这段文字中就有“舞女的裙”“出浴的美人”,洋溢着旖旎的气息,创造出纯洁感性的意境。语言优美,意境清幽,有人情味,也有仙境。在另一名篇《绿》中,结尾更深情地写道:“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
朱自清与徐志摩一样,字里行间有柔美气。徐志摩的柔美有西方建筑味道,朱自清的柔美偏于中式园林的婉约与含蓄。朱自清的含蓄在他早期散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写月光泻下来,雾浮起在水面上的,梦也是笼着轻纱,极尽风流。即便写心情也是“这几天心里颇不平静”,有点到为止的泄露,还有“热闹的是他们,而我什么也没有”,含蓄地排遣郁闷。
朱自清后来的文章,一洗早年的柔美,变得格外朴素。哪怕是答记者问,也娓娓道来:
《标准与尺度》,由上海文光书店印行,不久可以出来。这是复员以来写的一些短文集起来的,其中有杂文、批评、书评等,所说的大概都离不了标准与尺度;书里恰好有一篇《文学的标准与尺度》,因此就取定了书名。从前作文,斟酌字句,写得很慢。这本书里的文章写得比较的随便,比较的快,为的读者容易懂些。
陶渊明任彭泽县令时,送儿子一名长工,附家书:“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想起朱自清,脑海中不禁忆及这则典故。朱自清和陶渊明一样,善良、体贴、关心平民。
朱自清年轻时,一个他很不喜欢的人借钱,借过之后,又不甘心,转而向日记发牢骚,骂那人是下流坯。这种有悖常理的做法却是朱自清的性格。后来成为知名学者后也是如此,有学生请他讲演,并且题目都给拟好了,朱自清不高兴,但每次还是去了。
一九四八年二月,病中的朱自清看到吴景超夫人龚业雅的散文《老境》,萧瑟况味触动他写下了首七律:
中年便易伤哀乐,老境何当计短长。
衰疾常防儿辈觉,童真岂识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亲友时看星坠光。
笔妙启予宵不寐,羡君行健尚南强。
诗中弥漫衰飒之气,传抄到俞平伯、叶圣陶那里,大家都为之“不怡”。朱自清在日记里曾注明关键在第五句“室人相敬水同味”,夫妻相敬如宾不奇怪,淡漠如水怕不是一种正常状态。
朱自清大概同夫人关系不是很好,日记里时有透露,有一条则说“与竹及两个孩子共进早餐,我为食物冷而不满,竹生气并叮叮当当地摔家什。为此不快,也很伤心”。这是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七日所记,竹是妻子陈竹隐,她脾气不好,常常不记得朱自清十二指肠严重溃疡不能吃冷食。
儿子说朱自清四十多岁以后脾气有些暴躁,小孩子都不敢惹他。一天饭后,有位宁太太来找陈竹隐,两人大谈物价飞涨,朱自清在看报,吵得他无心阅读。恼怒之余,故意怠慢,不同客人谈话。这幕冷战情景在寻常人家的客厅随时上演,也正是人之常情吧。
朱自清去世后,陈竹隐任劳任怨照顾孩子。晚年,默默地整理朱自清文稿与资料。
朱自清死于胃溃疡,有人写文章说:“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重病是真的,拒领面粉也是真的,事关气节,说朱先生穷得饿死,另有故事。当年物价飞涨,大米白面贵得惊人。国民党为了照顾大学教授,给他们配发了一个特供证,价钱要比市价低很多。吴晗组织北大清华教授签名抵制内战等民主活动,朱自清积极参加。吴晗又组织了一个抵制特供制度,这时朱自清胃病很严重,身体虚弱,只能吃些细粮,吃粗粮则呕吐。到了朱家,吴晗还未说完来意,朱先生随即签字,把那个特供证取出来交了。吴晗找了人签名参加他的活动,很多人家不让进门,说有孩子,恕不参加。最后签字的有一百多人,只有朱自清饿死了,其他人因为能吃粗粮,活了下来。
胃溃疡对饮食讲究多,稍不注意,就会呕吐,使人大受折磨。翻开朱自清一九四八年日记,没有看到他为食物短缺而苦恼的记载,相反,多的倒是下面一些文字:“饮藕粉少许,立即呕吐”“饮牛乳,但甚痛苦”“晚食过多”“食欲佳,终因病患而克制”“吃得太饱”。拒绝特供,又不能吃粗粮,饮食得不到保障,朱自清身体每况愈下。
一九四五年夏天,吴组缃见到四十七岁的朱自清,“霎时间我可愣住了。他忽然变得那等憔悴和萎弱,皮肤苍白松弛,眼睛也失了光彩,穿着白色的西裤和衬衫,格外显出了瘦削劳倦之态……他的眼睛可怜地眨动着,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黄黝黝的,眼角的红肉球凸露了出来;他在凳上正襟危坐着,一言一动都使人觉得他很吃力”。
朱自清是狷者。《国语》云:“小心狷介,不敢行也。”狷是说性情正直,洁身自好,不与人苟合。国家多难,文士清寒,古今常事。朱自清死后,装殓遗体,找不到一件没有补过的衣服,学生们失声悲哭。此事至今听来,仍觉凄然。
有一年大雪,我看到一对年迈的夫妻风中相互搀扶,缓缓前行,相视而笑。没有打伞,走着走着就白了头。朱自清先生老了也是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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