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纪念沈从文的纪录片。汪曾祺先生出来讲话,外穿西服,里面套一件深色毛衣。七十多岁的老人,顾盼间双目有神,一眼能把人看穿,像通灵的猴子(看汪曾祺的相片,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摄影与摄像还是有区别的)。这个看法也并非我的首创,早前即有人写文章说汪曾祺捂着嘴偷笑的时候显猴相。汪曾祺一九二〇年出生,恰恰又属猴。
汪曾祺多次写过一位善于画猴的画家徐子兼。小说《皮凤三楦房子》中写道:“堂屋板壁上有四幅徐子兼画的猴。徐子兼是邻县的一位画家,已故,画花鸟,宗法华新罗,笔致秀润飘逸,尤长画猴。他画猴有定价,两块大洋一只。”另一处写道:“朱雨桥回来,地方上盛大接待。朱雨桥吃了家乡的卡缝鳊、翘嘴白、槟榔芋、雪花藕、炝活虾、野鸭烧咸菜;给双亲大人磕了头,看看他的祖传旧屋,端详了徐子兼的画猴,满意得不得了。”散文《我的父亲》中说:“兴化有一位画家徐子兼,画猴子,也画工笔花卉。我父亲也请他画了一套册页。有一开画的是罂粟花,薄瓣透明,十分绚丽。一开是月季,题了两行字:‘春水蜜波为花写照’。”
徐子兼的画我见过,设色素雅,老派文士气息深厚。
汪曾祺为文亲切、家常,有喜气作底子,底色虚室生白,看了不累。很多人读汪曾祺,心想,这样的文章,我也写得来。其实汪曾祺的作品,大不容易。那是绚烂后返璞归真,没有经过绚烂,不能返璞也不能归真,尤其在文学艺术上。繁华落尽见真淳,总归要有繁华的资本。汪曾祺认为年轻人写东西不妨华丽一些,把想象力尽量放开,恣肆酣畅一些,淋漓尽致一些,不要过早地归于平淡。所谓“标新立异二月花,删繁就简三秋树”,以后随着年龄的增大,自然会平淡下来,简约下来。
读汪曾祺的文章,能看出艺术家特质:容易多愁善感,机智中带有感性,观察力特别敏锐。可以想见文章背后的人感受细腻丰富,审美趣味高雅。给人的感觉虽有点阳春白雪,却不至曲高和寡。汪曾祺这个人内心非常坚强,外表却平和沉静。对于能够在自己心灵深处唤起共鸣的事物,会全身心为之感动,并热烈地向往。这些都非常具有艺术家的特质。
很多作家的写作是在做加法,汪曾祺经常用减法。枝叶少到不能再少,让文章生出了奇相,干净透明。减法的写作有得有失,得是成就了今天的汪曾祺,失是汪曾祺写不了长篇小说。叶兆言当年在出版社做编辑,去汪曾祺那儿约稿,长篇短篇散文,什么都要。故人之子,汪先生不好责怪他冒失,只是笑着说写不了长篇。
汪曾祺写过一篇《颜色的世界》。读其文章时猜测,他应该喜欢蓝色。从心理学上说,喜欢蓝色的人,对于那些对形状、颜色、质感等把握不好的人,他们会觉得很愚蠢。同时,会尽量避免与不懂得体察别人心情、事事以自我为中心、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接触。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个文学青年到汪宅拜访,为了每日聆听教诲,居然住到了汪宅。汪家居所不大,他心甘情愿睡地下室,一住多日,每天一大早就举着把牙刷上楼敲门。可是此人没有才华,东西写得不行。汪曾祺无法忍受,有天一大早,此人举着牙刷上楼敲门。汪曾祺打开门,堵在门口说:一、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很忙。二、你不允许在外面说我是你的恩师,我没有你这个学生。三、你今后也不要再寄稿子来给我看。
汪曾祺的文字写得茂盛,肥沃,有春天水草地的气息。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人,读他的文章,可以接一点地气。
汪曾祺文章的好,往小处说,有小我,朝大处说,接通了中国文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新时期文学刚刚萌芽,世界文学刚刚介绍进来,中外经典文学的记忆开始艰难恢复。文坛内外刚刚从漫长的休克期苏醒过来,汪曾祺以《异秉》《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出现在文坛上无疑是个异数。
汪曾祺开始写作,是在四五十年代,八九十年代密集发表文章。他出过两本很著名的书,初版于一九八五年的小说《晚饭花集》与初版于一九八九年的散文《蒲桥集》。这两本书的文字却给我们五四的、老派的、非常中国的感觉。
汪曾祺写自然审视人性,写风物观察历史,在田园回望家国,借文字独抒性灵。《果园杂记》《葡萄月令》和《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之类的散文,异常地白,仿佛白开水。读完之后,觉得白开水里似乎加了点什么东西,引人一遍遍反复体会。很多时候不是我们在读汪曾祺,而是汪曾祺在读我们,他用自身的文体,训练读者的阅读习惯与趣味。这样的作家并不多,不少作家虽然也具有此种特质,可惜创作状态不稳定,没有形成气候。
汪曾祺其文在他生前未曾大红大紫,那是一种慢热的文学,凭借历久弥新的艺术力量终于吸引无数人瞩目。很多年过去,当年那些热闹的文学早已花凋枝头一树空,只有汪曾祺兀自行云流水花满楼。
把文章收拾得干净的人很多,写得蕴藉摇曳的,首推汪曾祺。一行两行情意绵绵,一页两页依旧情意绵绵,十页八页,还是情意绵绵,情意仿佛老酒,绵绵的是味,是春天细雨打湿的青绿。
汪曾祺谈萝卜、豆腐、韭菜花、手把肉,皆娓娓道来,从容闲适。入眼则津津有味,满嘴噙香。凡是读过的人应该都会承认,这些食物过去不曾被人这样写过。更重要的是,遭遇了一种异常丰沛而娴熟,但全然陌生的文体。这文体好像早就存在,又没有谁在当时写作生态中见过这样的文学物种。“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还留在空气里。”(契诃夫语)我们嗅到了汪曾祺菌子的气味,让人迷惑的是,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菌子,也就是说汪曾祺的文章里有神秘性。
汪曾祺做过编剧,在创作时,借鉴了很多戏剧技巧,使整个文本散发着神秘的张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触摸到了时代风云的作家。风云过后,看透了历史这部大戏,入乎其内,超然于外,把自己修炼成陶渊明式的人物。
个人风格而言,汪曾祺不像沈从文那样深情。《受戒》里的小英子和翠翠、三三有些神似,读来却仿佛风俗画中人物,不够亲切。汪曾祺写小说,让生活与艺术始终隔一扇屏风,这是他的特色。汪曾祺写散文,又完全让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这又是他的特色。
汪曾祺的语言没有很多人推崇的那么干净,以《葵·薤》一文为例,几乎每行都有个“的”。在老派人眼里,这实在太怪,太白话。在新派人眼里,又觉得多余,不够简洁。另外主语的过度使用,使得句子节奏一顿一顿被隔开了,让人读起来感到啰唆。当然喜欢的人,可以说这样的句式里透着自信。从另外的角度说,一杯清水里倘或多了两只小虾,多了几丝水藻,本身就是种美。
汪曾祺身上有名士气。友人说,那一年汪先生受邀到徽州游玩。出门买烟,汪曾祺掏出裤袋所有的钱,往柜台上一推,说:“买两包烟。”卖烟的人拿够烟钱,又把这一堆钱往回一推,汪看也不看,收钱入袋。
有一回汪曾祺弄丢了工作证,要求单位给补办,老先生写了申请:
报告
请准予补发工作证。
我的工作证记得是放在家里,但最近翻箱倒栊,一直找不到。我因急用 (有一笔较多的稿费待取),需要工作证,特请予补发。
我生性马虎,常将证件之类的东西乱塞,今后当引以为戒。
汪曾祺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早在西南联大时,汪曾祺画过一张马其顿地图,老师作业上批:“阁下所绘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名士心性可见如斯。一九九三年,汪曾祺写过一份要求归还祖屋的信函也是如此:
××市长:
近闻高邮来人云,造纸厂因经济效益差,准备停产。归还我们的房屋,此其时矣。我们希望市房管局落实政策,不要再另生枝节,将此房转租,另作它用。
曾祺老矣,犹冀有机会回乡,写一点有关家乡的作品,希望能有一枝之栖。区区愿望,竟如此难尝乎?
即致
敬礼!
汪曾祺
汪曾祺能做几样拿手菜,是个美食家,多次在文章中自夸。
汪曾祺去世后,有出版社编纪念文集,收录了文学艺术界很多人的怀念文章,厚厚一大本,纸页间无尽的伤感。大家都知道,这样的老先生走一个少一个。如今很多年过去,怀念汪曾祺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远行,开始让我们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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