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苦难有什么了不起
凉月满天
上学时,听老师讲,这个人经受了很多苦难,那个人经受了很多苦难,觉得这些人好可怜。如今却觉得,这种“经受了很多苦难”的说法,好粗暴。
我爷爷去世早,奶奶带着我8岁的父亲和6岁的叔叔过日子,踮着三寸金莲样的小脚操持家务,下地务农,给这个家里挣盐挣米。我买小人书的钱是奶奶用织的布换回来的,晚上奶奶和别的老婆儿们会下地窨子,就着昏暗的油灯嗡嗡地纺线。胳膊扬起来,扬起来,线也就从棉花条里吐出来,吐出来,渐渐缠满锭子,像个饱鼓鼓的桃子。满墙都是晃动的巨大的人影,说话的声音暗而柔和。不知什么时候我就靠在奶奶身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正一摇一晃地趴在小脚奶奶的背上往家走呢,天上星星一眨一眨的。于是我会说普天下所有小孩都会说的傻话,我说:“奶奶,等我大了我好好孝顺你,给你买槽子糕吃。”奶奶就笑,幸福地说:“好,好啊。”
后来,我读高中,奶奶的头发成灰白的了,穿着粗蓝布的大襟褂子,有了破洞的肩上衬着托肩。我看见别的老婆儿们一头银丝就会想,我奶奶要是也老到头发全白了,我大概也就能挣上钱了,就能给我奶奶买槽子糕了。高二的一天,我正在教室学习,村里来人接我回去,说奶奶病了。进村,看见门上的白对联,进门,看见爹和叔叔穿着大孝,听见里面一阵阵的号哭。然后我进屋,看见我深爱的奶奶躺在那里,蒙着白布蒙单——我奶奶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全白呢。
——她也没有吃到我挣钱买的槽子糕。
我若写传,满有资格替她写下“她的人生历经苦难”。你看她孤身一人,拼尽全力才撑起一个贫穷的家庭,且又没有享到儿孙的福分。可是她和老婆儿们一起纺线的时候,说话聊天,开开心心地讲鬼故事,一起发出“喔?呜,啊!”的怪声音;大家一起凑钱“打平伙儿”买东西吃,她又把炒过的花生擀成细面儿,一点一点用小勺挖进没牙的嘴里,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她喜欢采木耳,下细雨的时候,端个小碗,翻木头,把漾生出来的小黑木耳一朵一朵摘下来炒菜吃,她的脸上也是笑着的——东一朵西一朵,她的生活里到处开着她喜欢的花。她的日子过得无非苦一点,难一点,可是“苦难”这个词,有资格在她的人生里停伫吗?
这个世界上,外人看来正在经历悲惨人生的人很多很多,但是很少有谁肯承认说“我正在经历苦难”,他们只会说:“好难啊。日子好难过。”或者说:“日子太苦了。”“苦难”这么严重的词落实在日常生活里,也不过就是柴米油盐、得不到与已失去,而这些又有什么稀罕的?
时光把庸常生涯消解,然后在它的土壤上种植出莫名的诗意。甚至是过往的柴米油盐,好像也散发着一种神性的光,过去的柴比如今的亮,过去的米比如今的香。
——我们总是在有意无意地神化或者妖化或者苦难化历史和历史中的一个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而事实上,苦,哭一场就好了,难,熬过去就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股神巴菲特不苦吗?比尔·盖茨不难吗?这一刻是富翁,下一刻也许就破产。周星驰不苦不难吗?一个削尖脑袋奋斗大半生的,已经五十岁的,差不多已经笑不动的,没有妻、没有子、没有家的老光棍,一个叫柴静的记者采访他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说:“我运气不好。”曹雪芹不苦吗?老舍不难吗?杜甫不苦吗?路遥不难吗?李清照不苦吗?白居易不难吗?苏东坡不苦吗?王安石不难吗?可是,他们的笔下,谁又没有写过那些轻倩摇动的好时光?他们不是咬着牙齿忍受生活,而是真的在享受着沉重的生活缝隙中漏出来的一点点欢乐。杜甫不独会写“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也会写“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苏东坡不但会蹲大牢、下监狱,也会贬官去职后,还有闲心半夜起身,叫上朋友一起欣赏藻月中庭的一点竹影子:“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每个人都在活,每个人都曾有过漫长黑夜里的悲哀、无助,然而依旧咬牙坚持,灵魂脆弱而又坚韧。也许我们的日子过得有点苦,有点难,可是苦难是什么?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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