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与你偶遇在孤单的旅程
安宁
因为工作与学习的原因,每个月,我都会在北京和J城之间往返。在路上,成为我生活的另一种常态。我已经习惯了坐在摇摇晃晃的K45次列车上,打开电脑,塞上耳机看电影。或者,将歌声放到最大,直至湮没了周围的喧嚣。而我的心,则随着寂寞的歌声,飞到窗外的旷野里去。很多时候,我就是这样,明明在嘈杂的人群中,却刻意地将自己封闭在壳里,并常常将这壳中的世界,看作朗朗的乾坤,并以为,除此之外,便都是如火车穿越轨道一样,单调乏味的声响。
我一度将这样的旅程,当作一种负累,如果了无歌声,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在拥挤的人群里,挨过漫长的6个小时的车程。从晨起奔赴车站,这一天的时间,几乎都交付了这一段旅程;而它,除了耗掉我宝贵的时间,什么都没有留下。
是的,我一直想要从这样频繁的旅程中,索取到什么。直到有一天,我不经意间回头,发现,原来最璀璨的那片花儿,一直在自己身边;而我,却是费尽心机地,想要借助外力,远远地逃开。
先是遇到了那群新兵。他们背着统一的军绿色背包,在一个老兵的带领下,一路小跑,从车站入口处齐刷刷地站到检票口前。我当时正随着人群,漫不经心地朝前走着,不经意间向左扭头,恰与一个一脸稚气的小兵对视。他好奇地足足看了我有一分钟,才微笑着将头扭向检票口。他在看我什么呢?胸前名牌大学的校徽?散漫不经的视线?细细长长的耳机?抑或,我的存在本身,于他,便是一种值得观望的风景?
那是我第一次亲历新兵的入伍。他们从四面八方的小城里聚拢来,彼此陌生,不知道新的队伍,驻扎在何处,亦不知道,谁会与自己坐在一起,谁又会成为生死与共的战友。一切在他们心里,都是远方地平线上的风景,那样遥远,又如此迷人。从离开父母亲朋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便随着旅程,一起上路。正是18岁的少年,一切都是新鲜,一切都是惶恐,步步都是未知的风景。而旅程中的一切,不仅仅是作为旅程,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印迹,嵌入了他们的青春,就像沙子嵌入贝壳。疼痛,却也必会在日后,有闪烁的光华。
待那群素朴的新兵经过,我跟着人群,挤上火车,在忙乱中,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安顿下行李,一抬头,看到一个女孩,正站在车窗外,努力地比画着什么。而我对面一个面容平凡衣着粗糙的女孩,则时而抬头视线躲闪地看向窗外,时而低头摘着劣质羽绒服上飞出的毛毛,或者衣角袖口处新起的难堪的毛球。这是一个内向的女孩,看她臃肿的行李,便知道她定是在北京的某个地方打工,但不知为何,无功而返。而那送她的女孩,衣着干净,脸上又有刻意描画的妆容。
这是一场两个女孩间的告别。我猜测她们或许从同一个偏远的山村走出,只是在竞争激烈的北京,她们昔日的那份真情,与悄无声息的时间一起,有了微妙的变化。其中的一个,在北京如一尾鱼,尽管也觉得渺茫无依,但却有从沟渠到大海的快乐与欢欣;而另一个,终因无法适应北京残酷的节奏,像一块多余的赘肉,被飞速行走的城市毫不留情地抛开去。
而这样的分别,当是尴尬又冰凉的。就像窗外干冷的空气,人走在其中,觉得了无依靠,清冷孤单。而就在我为这被北京丢下的女孩觉得凄凉的时候,窗外的女孩突然开始用力地在车窗上哈气;待其上有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她快速地在玻璃上写道:到家后给我电话,注意安全,路上小心。女孩的字,写得有些稚嫩,但还是看得出,其中的每一个,都是她用了心的。她将那些无言的不舍、牵挂、想念、怜惜,全都融汇到这句很快在冷风里消散的字里。她就这样飞速地写着、哈着,而后又写,又重新哈气。她告诉车内拘谨的女孩,要照顾好自己,有事给她电话,也要记得代她向阿姨问好。对面的女孩,努力地辨识着玻璃上反写的字,又在每一行字逝去的时候,眼圈红了又红。隔着窗户,她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哪怕一句谢谢。她只是用手势比画着,告诉外面的女孩,不必送了,走吧。
当火车终于在20分钟后启程的时候,女孩又追着火车跑了一程。但很快,她和那些没有说出的话,一起被远远抛在了后面。而就在此刻,我抬头看对面的女孩,她的眼泪,在我毫无遮掩的注视下,哗一下流出来。
这段旅程,我想给予她的,当是比在北京漂泊的时日还要长久、深刻,且再也难以忘记。
那一次北京到J城的旅途,我依然记得清晰,整个的车厢,被返乡的民工,挤得了无空隙。推车卖福州鱼丸的服务员,需要花费许久,才能艰难地走出一节车厢。而那些民工,因有同伴的陪同,言语便像炸开的烟花,肆无忌惮的喧哗,在半空里拥挤。我的耳朵,被那些听不懂的方言,充斥着,直至有被连根拔起的苦痛。
那当然不是一次愉悦的旅程,窗外萧瑟寂寥,车内则是混杂喧嚣。而我却很奇怪,从始至终都心怀感恩。
其实生命中那些长长短短的旅程,寂寞也罢,喧哗也好,其中的每一段,都值得我们用力感激,且深深铭记。
因为,那么短的一程人生,走过已属幸运,而能够在旅程之外,看到爱与青春的影子,像窗外飞快退去的树木,一闪而过的溪流,沉默走远的山岚,谁又能说,这不是生命刻意安置的另一种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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