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永远荒凉,如同孤岛
凉月满天
电视上正有一个年少被卖的女人哭诉悲惨遭遇,在夫家吃不饱,丈夫老打她。她酱紫色的脸,宽广高大的额,看着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粗朴农妇。说实话,同情是同情的,可是在一个看脸的世界里,若是换成二十来岁楚楚动人的少妇,我的同情会更浓。
主持人问她有什么心愿,她说:“我想找妈妈。”
我的心像被大锤痛揍了一下。人家不但是两个孩子的妈,也曾经是一个有妈疼,希望以后继续被妈疼的娃。“妈妈”这两个字,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竟让这个农妇变得柔弱、可爱,想让人放在手心,好好疼一下。
又是一年高考季,我开始想念母亲的饺子。二十多年前的中考和高考比现在还不容易,我却是中考一次考过,高考也是一次考过。每每提到此事,我娘就会趾高气扬地说:“我给你吃了饺子,不过咋着?”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科学道理,说是吃饺子能够考试顺利,所以我中考的那天,她天不亮就爬起来给我包饺子。韭菜鸡蛋馅的,韭菜剁得碎碎的,拌上炒熟的鸡蛋,包成一寸来大的小饺儿,嘴大的人吃不着馅。让我吃得饱饱的进考场,然后我就在考语文的时候睡着了——天气太热,肚皮又太饱。居然这样都能成为我们乡中学唯一一名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应届生。高考前夕,她坐着公交车——当年那种老式的破汽车,屁股后头冒黑烟,颠颠簸簸地行进在坑坑洼洼的乡村柏油路上,车里汽油味儿乱冒,又时不时随着路面的节奏扭扭跳跳,把她颠得七荤八素的,她仍然端着两碗饺子来了——还是韭菜鸡蛋馅的。也是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法:一定要吃韭菜馅的饺子,才能考得好。还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我紧张得肚子痛,吃不下,看着她满头大汗,晕车吐得脸蜡黄,又不能不吃,咬着牙都给吃了。她心满意足地又坐公交车回去了,回到家胆汁都吐出来了:结果我又考上了。那年不知道什么原因,高校普遍缩招,分数线上提,我成绩平时在班里并不算很好,居然也考上了一个专科。我娘老自豪了,以至于我当上老师,也开始送毕业生的时候,她还跑到我的宿舍里包饺子,要给我的学生们吃,一边传授经验:一定要吃韭菜饺子啊,肯定能考上学!
如今我开着车载着她走在乡间公路上,一路走一路问她:“晕不晕?晕不晕?”她坐在前排,很自豪地说:“不晕。”她晕车晕怕了,我怕她晕车也怕疼了。车也是在她的建议下买的,她说:“丫头你都四十多岁了,还想奔多大个家业?省着钱干什么?买辆车开吧。”于是我才下决心买了。为了载着她到处走一走、逛一逛,我这个二百五十级的路痴居然也学会了开车。坐在自家女儿开的车里,她觉得自豪极了。
这次是载她去邻县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那边的葬礼也要招待来宾吃饭。开席之前,每人上一碗面条。她坐我对面,隔老远地把胳膊伸得老长,把她碗里做卤用的蒜苔丁往我碗里拨,一边拨一边念叨:“丫头爱吃青菜。”别人都看着她,也都看看我,我的鬓发都白了,她也七十多岁了。我把碗里的青菜丁都挑拣着吃完了,她看着我碗里吃不完的面,又跟别人解释:“她不爱吃面。”过一会儿席面菜上来,鸡鸭鱼肉都有,她眼巴巴看着,过一会儿人家给端上来一盘炒葫芦,她端起来就要往我面前送,送到一半又端回去了,说:“你不爱吃葫芦。”我噗地一笑:“娘你还记得我不爱吃葫芦。”她点点头:“不吃葫芦,不吃茴香,不吃冬瓜。”
——我自己都忘了。我跟生活讲和了,除了茴香仍旧是我惹不起,别的都能下箸了,她却犹然记得我当初的刁嘴头。
我跟她也讲和了。当初我们两个脾气锋芒,丁丁当当,在一起就火花四溅,我只恨不能肋生双翅,随风飞到天尽头。两次大考,都是我跟她生着气,她一大早起来给我包的饺子。
夜来睡不着觉,想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最重要。
在没有很多钱的时候,觉得钱真重要,太重要了。其实我现在也没有很多的钱,也只是能顾得衣食罢了,就觉得钱这个东西,到这个地步也就可以了。我野心不大,愿望不多。到最后守着一堆股票债券金条宝钞,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才是真荒凉呢。
不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而是心里一个人也没有,你不知道该想念谁,也不知道该挂念谁。这个时候,是荒凉的。
但也不是最荒凉。别人的心里没有你,谁也不想念你,不记挂你,整个世界人潮汹汹,左牵右连,只有你是独独的一个,身处孤岛。就算这个岛是金子打成的,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你真觉得钱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恭喜你,那是因为你缺的只是钱,而不是别的什么。当你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怎么还没有发财的时候,你还有爹疼妈爱着,有兄弟姐妹牵挂着,有恋人爱人陪伴着,只不过你感觉不到罢了。人只感觉自己缺少的东西,不缺少的东西永远是视而不见的。当你真觉得钱算什么,父母的爱才是最重要的,亲人朋友的关怀才是最重要的,这个时候,你往往是已经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甚至想拾都拾不回来了:就像我,我还想父亲像以前那样疼我,爱我,顾惜我,包容我,可是他病瘫在床,已经痴呆,不认识我了;我还想让母亲像以前那样烈火性子地骂我,这样起码证明她健康啊,能长命百岁,可是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得要我哄着罩着。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成孤儿了。
我大了,他们老了,我是女儿的妈妈,我也是父母的妈妈了。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光阴老得也忒快了。
换台,又看见一个青春期的小孩痛诉爸爸妈妈不讲理,自己想学电脑网络专业,父母一定要让自己学汽修。父母说:“我们是怕他又沉迷网络,不好好学习。”他言辞激烈地反驳:“才不是,你们就是看着学汽修挣钱多!你们把我当挣钱机器!”看着他愤恨的表情,我不厚道地想:当你不再这么痛恨你父母的时候,希望你父母还在,你还是被他们强硬照顾的小孩。而不是像我似的,甚至还不如我: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你的心里有一块地方,永远荒凉,如同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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