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之明
俗语道：“自屎不嫌臭”。这就是说，“自己的总是好的，别人的总是不好的”，也就是说，“世上少有自知之明的人”。
自知之明，不是学问，也不是道德，然而最难求得——比科学，它更加难求，更加难得。我们万万见不到自己的丑态，想不到自己的糊涂。我们常常称别人恶形，常常说别人错误。我们自己，其实与别人完全相同，但是我们批评别人，不批评自己。
提到专批评别人，不批评自己，我有一个实例：
中年人林君，性喜“鼠牛”
。他一遇机会，就说他是世家子弟，他的父亲曾任某省知府，他的祖父曾任某省学政，他的叔祖曾任某省巡抚，他的曾祖曾经拜相。……听他那些话的人，十九都不相信他。独有赵君很注意他。赵君每次听林君话的时候，无不细加盘诘。林赵两君，都是我多年前的朋友。
一天赵君匆匆忙忙的跑到我家里来，对我说：“林君吹牛吹得太过分，他的话一点都靠不住。你知道他的父亲是何种样人？他的父亲是一个远省来的商人，同他的母亲姘了两三年不告而别地跑了。他的祖父，他的叔祖，他的曾祖，他当然不知道。就是他父亲的真姓名，恐怕他也不知道。……我们的家谱——前两个月我送给你的——你翻过没有？我们的老祖宗，我们能够追溯得明明白白。非独宋太祖（赵匡胤），就是赵普（汉朝），也与我们有直接的血统关系。”
我点点头，又向他微笑。我巴不得对他这样地讲：“他的喜谈系统，与你的刊刻家谱，事情虽异，用意实同。他固然瞎三话四，但是你的证据在哪里呢？”然而我没有开口讲出来！
我们讥笑别人，不讥笑自己。诗曰：
不知自己丑，
但见他人短——
此态最寻常！
斯情实怪诞！
原载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新中国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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