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与静默
言语成于声音,静默绝无声音。
你讲我听,我讲你听——我们人与人的交接,似乎非有声音不可。倘然朋友亲戚会面的时候,大家全不寒暄,寂然而坐,那末,岂不笑话么?彼此所有的意见,除了笔谈或者做手势之外,怎样能够达出来呢?做手势和笔谈,是极麻烦的事。我们既然有共同的,方便的言语,为什么不应用呀?
但是世上有轻视言语而重视静默者。欧洲从前有一位著名的外交家。他曾经熟悉德,法,英,美,俄,意,西班牙等七国文字。然而他在出席大会的时候,总是听而不讲,总不肯自己发言。他不是讲不来话,他深信“气从口中出”那一类的格言。又瑞士人也喜欢沉默,不喜欢言语。他们的碑铭上说道:“言语是银,静默是金。”再英人喀莱尔氏(Carlyle)曾经在他的著作中“大声疾呼”地说(?)道:“沉默与隐密。”……他们并不反对言语;他们实在赞成静默。他们所以这样,有许多理由;我当慢慢地在下面说明。我先做一首五言歪诗,以包括他们的主旨,如下:
言语与静默,
焉能相互比?
讲谈类白银,
静秘等金子。
我现在开始讲静默较优的理由:
第一:生产是静默的。五谷自春天下了种,直到秋天收获,——他们自苗而实,何尝发什么声响?但是普通的木工——要箍一只小桶,必先横锯竖锯,东敲西敲。五谷自无而有,所以可贵;木桶变易形式,当然不及。可贵者静默;不及者大闹。另外还有一件我们所不得不知的事;就是,蜜蜂造蜜,必在静默的夜间。
第二:恋爱是静默的。古人说,“恋爱是盲目的”。其实,真的恋爱,最纯粹的恋爱,何止盲目?它确然全无声息。一般渔女色者(philanderer)的“我爱你,我爱你”,何尝可靠?他们的言语,真不可靠。他们今天是情人,明天成路人。最可尊重的父子之爱,夫妇之爱,朋友之爱,决不发自唇舌,决不口说“我爱你,我爱你”。互相真心敬爱的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可以共坐数小时,而不发一语。他们虽然不声不响,但是彼此心照——一切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过新认识的朋友,或者不知己的朋友,当他们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不可静默。我们非寒暄不可,非问长问短不可,非假扮政治家,大背新闻纸不可。
第三:思想是静默的。大著作家,大发明家,都是不多应酬,不能喧闹的人。倘然他们天天在外面相打相骂,夜夜在外面唱曲唱戏,那末他们怎样能够有工夫来设计?怎样能够有工夫来创作?西洋某名家称许静默与静默的人道:“静默静默的大邦国,比天还要高,比地还要深!……静默,能静默的巨子!此处有数人,彼处也有数人。(他们散居各地),各尽其职,各自静想,各自静做。大小各报,全不提及他们的姓名。但是他们是师表,是社会的中坚。倘然没有这一类的人,或者有的人数太少了,那末那个邦国一定危险。一个森林,不可专有枝叶而无树根;没有树根,枝叶马上干枯,森林马上消灭。”
上面那三个理由,已足以见“言语是银,静默是金”了。但是另外还有理由;让我在下面随便说(写)罢:
某日下午五时,我在福州路(四马路)外滩购票,排班,轧二十路无轨电车的时候,发生一件静默胜过言语的实事。车子已经到了;指挥员偶尔离职。旁边突然来了两个“大力士”,不先排班而要硬冲上去。我适在第一“名”,但是我全无“武艺”,只有让他们“越轨”,不能令他们守规。第一人推我一推,第二人蹈我一脚。我全不作声。我向第一人望了一望,向第二人看了两眼。他们倒有点难为情了。第一人急急忙忙地对第二人道:“让他先跑呀!”第二人笑嘻嘻地对我说道:“你先跑。我让你,让你。”我真的不客气,先走上车;但是我依然不响。倘然他们推我蹈我的时候,我用言语,高声申斥他们,那末他们呢非独还要推或者还要蹈,并且一定要用粗言粗语来骂我。
我还有一个言语不及静默的实事,也是我亲身经验的:
多年之前,我以《自修的重要》为题,曾在杭州演讲。我最紧要的那几句话,是这样的:我们欲成完人,非进学校不可,非经过大学的训练不可。但是在学校中攻习的时候,我们断然不可忘却自修。有许许多多功课,绝非教室所能成就我们。那些功课,一定要我们拿回“家”来,仔细地研求,仔细地参考,然后可以明白。……
我所讲的,并不反对学校教育;我不过希望在校各学生,不忘自修罢了。不料那天有一位听讲者速记(上两字作动词用)下来的文字,与我的意见,大不相合。他写道:“教育是无用的,自修是有用的。教育不能使人为完人,自修可以使人为完人。”好得他在第二天脱稿之后,立时送来给我一看——我不许他发表;否则我将为学界的罪人,难免受人痛骂。为什么呢?因为我的演讲是言语,即使错了,可以拒绝认;他的记录是文字(静默),倘然误了,无法取消。
最末——不,不——我还要写一个别人的故事——静默疗病的故事:
我的老同事某君,少年时体弱多病。他每天咳嗽,每夜失眠。医师说他有肺病,然而吃了药总不能够发生效力。然后在无意中碰见一位高僧,告诉他道:“你没有病呀!你平时不肯休息,讲话讲得太多了。倘然你能三年不讲话——这就是说,倘然你在三年之内,非独不应该讲话的时候不讲话,即使应该讲的时候,也不讲话,只是微笑——那末你马上就会强健。你能这样装聋作哑么?”
我的那位老同事真的答应了,固然实行了。他现在怎样呢?他现在年老了,但是许多少年还不及他的康健。
最末——真的最末——让我写一首四言诗,以为结束:
“言多必失”,
古之明训。
静默除病,
倒是新闻。
原载一九四四年九月一日《文友》第三卷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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