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
引言
著名武侠作家温瑞安这样评价小椴:“极高明而道中庸,极远大而致精微。小椴是一位真正的宗师,他随手拈来的文笔,早已融会贯通了各家各派,相互契同通情,所以,小椴可以自立为‘椴派’。”
这位以《四大名捕》系列出道的作家在武侠上的远见卓识自不必说,他能给小椴如此高的评价,我们也可以隐隐想象出小椴的才气与功底了。姑且不论小椴能不能担起“宗师”的称号,够不够格自立一派,小椴对当前武侠世界格局的影响,确实是相当重大的。
小椴是何许人也?老一辈的武侠爱好者可能并不是太熟悉这个靠“大陆新武侠”成名的武侠新锐,但是在年轻一辈的武侠迷心中,小椴的地位,甚至超过了许多武侠前辈。
不得不说,《今古传奇·武侠版》是一本务实的杂志,在创刊伊始,“大陆新武侠”的理念提出之后,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实力派武侠作家,其中包括凤歌、时未寒、沧月、步非烟等,小椴也是其中之一。创刊号上连载的第一期,便是小椴的处女作,被改成《乱世英雄传》的《杯雪》。《杯雪》一面世,就引起了强烈反响,也让小椴的名字从此为武侠界所熟知。
小椴的武侠小说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那就是诗意。他对古典诗词的化用,那种信手拈来的境界,可谓炉火纯青。这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高度。小椴依靠《杯雪》一举成名,至《长安古意》《洛阳女儿行》达到顶峰,《开唐》则多了雕琢之气,少了一种江湖武侠的氛围。
小椴的作品不少,长篇短篇加起来,有几十部。金庸曾以“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概括其生平所有作品,小椴效仿前辈,也用一首小令概括了他已完结的所有创作:
“井畔青丝柳;到如今、江湖墟散,隙中驹走。并世几人歌古意,碌碌长安糊口,忏对你,清瞳如旧。驿外桥边人自语,想脂剑奇僧归远岫。平生刺,抛得否?
洛阳消息今春又。道如今:女儿不再,石榴开透。尘镜蛛奁自顾懒,一自兰烬落后,飘斜的,且由添新皱。欲把弓箫行大漠,耐龙城古塞今何有?待浩雪,挹杯酒。”
小椴的中短篇很多,长篇小说统共算起来,只有《杯雪》《长安古意》《洛阳女儿行》《脂剑奇僧录》《开唐》等寥寥数部,归结起来,不过“长安幻夜”四个字而已。
长安
小椴笔下的长安,有一种别样的意蕴,或者说,是一种别人未曾描述过的苍莽。这一点,在《长安古意》中表现得尤为强烈。《长安古意》由五个系列中篇组成,围绕铁骨御史肖俞铮的遗孀裴红棂母子以及一本足以令天下政局翻覆的《肝胆录》而展开。其间夹杂的江湖恩怨、门派争斗,并没有特别激烈,却单单有一种让人看了血脉偾张、拍案叫绝的妙处。
从《余果老》“请从绝处读侠气”的凛然,到白山黑水屠门一派胡大姑的舍生取义,再到泥足巷里那个让人心疼的女子商裳儿,而后的裴琚、陈去病,小椴用他那支高远绝尘的笔向我们描绘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形形色色的“侠”——没有豪壮的宣言,也没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胸襟,而只是一种简简单单的,坚守着自己的正义的“侠”。这是小椴自己对“侠”的理解,对“侠”字的重新诠释。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金庸“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正统思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武侠创作者。创新,不是没有人想过,以正道释侠,小椴也并非第一人。孙晓《英雄志》中的卢云便是一个崭新的尝试。惜乎孙晓用了近几百万字没有说明白的东西,在小椴这部堪堪十几万字的小说中就初窥端倪。这应当算小椴在文笔表现力上的一种展现。
《长安古意》是小椴的第二部长篇,与《杯雪》不同,在《长安古意》里,他首次采用第三人称代入的写作手法进行创作。
《杯雪》的主角是骆寒,然而配角的锋芒毕露,却常常掩盖了主角的光芒,好比袁辰龙、易杯酒、耿苍怀之流,甚至宗室双歧、沈放夫妇。作者花了极大的篇幅对配角们进行叙述,导致给人一种比较杂乱的印象,而《长安古意》的主线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清晰的。按理说,这样一个故事,无论怎么写,平庸的可能性都非常大,但小椴似乎就是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一个简单的故事,从他笔下流出,仿佛就富有了灵性,变得生动起来。
这是小椴独有的天赋,也是其他人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的。
小椴善于营造气势,这一点在《杯雪》中早早就体现出来,在《长安古意》中继续发扬光大,只是他把目标定格在了更加渺小的江湖人物身上。没有以一己之力撼动江湖的实力,更没有所谓的奇遇,他们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却能为了自己心中的正义,坚守保护,甚至不惜放弃生命。
这该是这部小说最大的亮点和最为成功之处。这或许就是小椴笔下的江湖,不写所谓的波澜壮阔追求宏大,不写所谓的柔肠百转追求虐心,而是随心而作,随性而写。就像他自己曾经说过的:“想清楚为什么要写才写,想不清楚就不写。追求那种非常平淡、非常隽永的境界。”
《长安古意》很好地承载了小椴的这一思想。屡遭追杀的遗孀,孤寡半生的老者,围炉打铁的妇女,闹市悲凄的盲眼少女,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一个个让人拍案叫绝的精彩构思,构成了长安独有的苍莽与孤寂。
“天下无肝胆,那何妨,我裙钗与登坛?”裴红棂以柔弱之躯驱使《肝胆录》,大败东密,将这一主题推向极致。同时,故事也表达了作者的另外一个思想,即便最亲近的人,在利益面前,仍然有不可信之处,肖俞铮生前所托的两个信任之人,到头来,一个也没有帮上忙,折射出世态炎凉的一面。
好在,在紧张的气氛之外,小椴又安排了几个非常特殊的角色,诸暨萧门,“长青一剑已在手,天下何人更萧骚?”那人最后到底是出手了,给这个黑暗的世道抹上了一层“义气”的底色。
稍加留意就不难发现,小椴很喜欢写朝堂争斗尔虞我诈的故事,即便是苍莽如《长安古意》,也隐隐有所涉猎,而这一点,在《开唐》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如果说《长安古意》笔下的长安给人一种苍茫孤寂之感,那么《开唐》无疑展示的是别样大气的盛世长安。
论笔法,《开唐》无疑是小椴目前最用心的一部,古色生香的句式,诗词韵律的勾勒,都让人不会把它当作一部普通的通俗文学作品来看待。然凡事有利有弊,正是因为如此,《开唐》雕琢之气太重,反而失去了武侠小说的本色。
然而,如果我们抛开武侠这一层外衣,将其当作一部普通小说来读,会发现《开唐》其实还是相当不错的。
《开唐》围绕贞观后,太宗遗诏,扑杀建文帝之子李浅墨展开,从而引出一系列朝堂争斗,江湖恩怨,权势厮杀。相比《长安古意》来说,整个故事显得开阔许多,线索也多,但以小椴目前驾驭文字的功底而论,写这种多条线索的文字,还是颇显吃力,人物出现太多,略有些顾此失彼的感觉。
与许多武侠作家创作的初衷不同,小椴写武侠,完全是诗性写作,即,他的武侠,都是由诗歌得来的灵感;或者说,他的武侠,都是为诗而服务的。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古人称词为“诗余”,而对小椴来说,武侠才是真正的“诗余”。
我们或许可以说,小椴的这种创作思路让他在武侠世界的道路上不会走得太远,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种非常纯粹的创作,不掺杂任何商业因素、真正意义上的创作。
幻
与《长安古意》对应的,是《洛阳女儿行》。而提起《洛阳女儿行》,在我的印象中,也唯有一个“幻”字可以概括。《洛阳女儿行》采用的仍是小椴一贯的创作手法,由上中下三部组成,每一部分为若干独立成章的中篇,而每个中篇故事之间,又通过某种枢纽紧紧联系在一起。
《洛阳女儿行》的整体格调是深艳,虽然在第二部中有铁骨铮铮的战场争杀,但总体基调,还是围绕着洛阳城而展开。小椴把朝堂争斗、东宫储君之争、各方势力纠葛,通过一个江湖人物紧紧联系在一起,使得整部小说在武侠的基础上,又多了几分玄谜的意蕴。
窥一斑而知全豹,此处单独提取出第一部中的第一篇《斑骓待》,来看这部小说的整体。《洛阳女儿行》的一大特点是女性角色众多,且无一不是心机深沉之辈,不论是作为女一号的杜方柠,还是于婕,抑或是朴厄绯,更或者是神秘的大姝、小姝,她们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不可或缺的元素。特别是《十诧古图》和轮回巷的引入,让全文又多了几分悬疑的味道。
《洛阳女儿行》还在男女问题上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小椴有意无意地去刻画英雄内心隐忍待发的生理需求,通过比较含蓄的手段,让人触摸到人性最根本的需求和欲望。这种尝试可谓大胆之极,虽说在当前网文创作不规范的前提下,淫乱奢靡的文风并不少见,但如小椴这般,将这一思想写到传统武侠小说中来的,却极为罕见。
另外,不得不提的一点是,小椴似乎很喜欢写小孩。从《杯雪》开始,他的每一篇小说中都有一个小孩,性格各异,甚至能直接决定小说的走势。《洛阳女儿行》中同样有一个小孩,即余小计。余小计的出场倒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然而随着情节的发展,扑朔迷离的身世让他的戏份逐渐增多,他也成为整个迷局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我始终认为,《洛阳女儿行》的成功,小椴的文字叙述功底固然是一个方面,然则他对情节的掌控是更为重要的另一个方面。每当认为故事已经结束,他却能引出一个更为深远的线索,从而引领着读者继续读下去。每个故事都可以独立成章,却又铺设了更扑朔迷离的线索,勾起读者继续阅读的欲望,像极了欧美国家拍系列电影的手法,比如《生化危机》《黑夜传说》《速度与激情》,观众们不都是这样一部一部被吸引着看下去的吗?
另一个方面,这部小说对人心诡谲、钩心斗角的描写,可谓令人发指。杜方柠对韩锷的反复算计和利用,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相信这是一对爱得如此之深的恋人之间能够做出的事,还有于婕、大姝、小姝……或者,我们可以这样来看待《洛阳女儿行》——这是由若干女人导演,以韩锷为主角的一部宫闱争斗的武侠宫廷戏。
夜
喜爱《杯雪》,源于“共倒金荷”那一剑的惊艳。如果给《杯雪》的各个部分打分的话,《夜雨》我会打九分或者更高,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都被我认为是迄今为止,自己看到的最精彩的开篇。
作为小椴的成名作,同时也是处女作,他在《杯雪》里塑造了一个别样的江湖世界,展现了一种在此之前读者从没见过的武侠风格。
首先是视角。《杯雪》的视角非常独特,在没有看完全文之前,你很难知道到底谁才是小说的真正主角。小说的前两部,《夜雨打金荷》和《停云》,均是以沈放夫妇为切入点,到第三部《宗室双歧》,第一视角转变为耿苍怀,第四部《传杯》中,萧如则占据了大部分的戏份,第五部《秣陵冬》里,同样是萧如唱主戏。这样的一个故事,看到最后,谁都能看出骆寒才是真正的主角。而当我们回过头来,就会发现,所有的人物,所有的情节,都是围绕着骆寒在写,布线不可谓不深,构思不可谓不绵密。
然而,小说中对于骆寒的正面描写并不是太多,从雨驿里两次“共倒金荷”,到南京城下那一场只身闯阵,再到最后和袁老大的惊天一战,除此之外,再难找到关于这个少年的正面描写,然则骆寒的形象却慢慢地在读者心中变得清晰起来。
小椴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他通过侧面描写的反复烘托,让人物深入人心,骆寒如此,易杯酒如此,袁辰龙更是如此。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五部《秣陵冬》之前,袁辰龙从来没有真正出过场,然而他的名字从第一部就为人所熟知,甚至留下的印象不亚于主角,这也是小椴写作功力的一种具体体现。
其次,小椴善于营造气势的功力,在这部小说里初现端倪。他对于情节的掌控和推进,颇有一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味道,你以为这里就是高潮了,却没想到更大的高潮还在后面,你以为故事到这里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又进入一层崭新的境界。《夜雨》如此,《停云》也是如此。
古人所谓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再者,小说的语言。小椴的语言,不能用华丽来形容,也不可用清丽来描述,如果可以用一个词的话,我想,应该是“诗意”。是的,流动的诗意。小椴的文字,似乎并没有完全为了写小说而写小说,相反,他的作品更像是唯心之作,只因想写,所以写。因而,我们总能在他的小说里,看到许多美好的句子,看到许多有哲理的段落:
到过江南的人只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来,整个吴头楚尾就仿佛如诗如画了。雨自身是广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上,打在斗笠上,混入了这烟雨中的便有了檐间笠底的人间之气——包括最悲惨的强颜欢歌和最欢悦的酸软呻吟,都发生在这细雨中。近看未免痛切,只是站在远了久了的地步,那么广漠——广广大大地看去,一切人间的哀哭都已幽幽沉默于这片烟雨中,只让后人觉得:无论切出哪一片——如果历史也能切片的话,那幕烟雨,那段故事都能揉成绝美,点就传奇……
时间是一方无涯的水,而社会是人们用历史的皮屑堆积起来的千年磐石。水泥的楼宇枯耸如林,每一条路也都在延伸着它的束缚,再没有什么,可以泛若不系之舟。可仍旧有什么在我们生命里奔涌如江,同时也沉潜如湖。据说,总有一个什么地方,名字叫作“江湖”的。传说中,那里的男子都危冠古袖,他们倚剑作歌,破匣出剑。他们自由得像是浮泛在时光上的水汽,他们会唱:“我是云中客,时乘天外舟。扶摇独碧落,坦荡一春秋。空蒙无涯际,浩渺有浅忧。行泛水云畔,谁倚第一楼?”他们泛舟于时光之水,又想牵挂于一个凝眸之楼。而据说,在这场浮泛无涯之生中,确是有一些楼的。那些楼依水而建,一些满裙晕染的女子会在楼头出现,她们穿上中国蓝的裙,蜡染的,或扎染的,一大片一大片沉静的蓝上开着朵朵细碎的白花,折蔓连枝。那样的江湖,那样的自由,与爱情。
如是句子,在小椴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因篇幅关系,这里就不多举例了。总之,小椴就是这样,总能给人惊喜,让人在欣赏小说的同时,如此惬意,如此赏心悦目。
当然,这样的创作方式,对武侠来说,到底可不可取,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杯雪》颇为被人诟病的一点,便是局部抒情过剩,因此,我曾经说,小椴的小说,是用来“品”的,而不适合去读。
最后,说说这部小说的主旨。这部以南宋为背景,融合了江湖、朝廷、战争的武侠小说,纯粹得有点像小孩子过家家。小说极尽浓墨,想表达的主题只有一个——友情,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骆寒和易杯酒之间那种以命相交,不需任何烟雨的友情,才是这部小说最为动人的主旋律。
其实,这样的做法未尝不可,武侠,为什么一定要以那些名利纷争为主体呢?颂扬人世间的真善美,同样可以写出别样精彩的篇章。同时,我也觉得,这样情态下的文字,才是最纯洁、不掺杂任何商业气息的。
据说《杯雪》的后续《络绎》系列已经在创作中了,至于什么时候完结,小椴能不能带给我们新的惊喜,则是非常值得期待的了。
结语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小椴是成功的。他敢于写别人不敢写,敢于创新,写出自己独有的武侠风格,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武侠世界。从另外一种角度上来说,小椴却还不够完美,小说情节过于简单,气象始终太小,江湖结构单一,这些因素都将注定他离真正意义上的“宗师”还有着不小的距离。
我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孙晓的小说适合用来研究,凤歌的小说适合用来读,而小椴的小说则适合去品。确实,论深度,孙晓的《英雄志》当算佼佼者,论可读性,凤歌的“山海经”系列也足以让人目不暇接,而小椴的作品,必须要慢慢品尝,才能领略出其中的味道。
或许,在当前快餐网文泛滥的年代,快节奏小说主导了人们的阅读习惯,小椴的这种创作风格,会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但就是这种格格不入,这种敢于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中坚持本真的心,才更加难能可贵。小椴用自己的文字,为浮躁的社会送来了一缕缕清凉入脾的风,促使人们学会沉淀,学会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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