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无愧而死
【原典】
范忠宣公奏疏①,乞将吕大防等引赦原放②,辞甚恳,至忤大臣章悖③,落职知随④。公草疏时,或⑤以难回触怒为解,万一远谪⑥,非高年所宜。公曰:“我世受国恩,事至于此,无一人为上言者。若上心遂回,所系非小。设有不从,果得罪死,复何憾?”命家人促装以俟谪命。公在随几一年,素苦目疾,忽全失其明,上表乞致仕⑦,章悖戒堂吏不得上,惧公复有指陈,终移上意,遂贬公武安军节度副使,永州⑧安置。命下,公怡然就道⑨。人或谓公为近名,公闻而叹曰:“七十之年,两目俱丧。万里之行,岂其欲哉!但区区爱君之心不能自已,人若避好名之嫌,则无为善之路矣。”每诸子怨章悖,忠宣必怒止之。江行赴贬所,舟覆,扶忠宣出,衣尽湿,顾诸子曰:“此岂章悖为之哉!”至永州,公之诸子闻韩维⑩少师谪均州,其子告悖以少师执政日与司马公⑪议论多不合,得免行。欲以忠宣与司马公议役法不同为言求归。曰公,公曰:“吾用君实荐以至宰相,同朝论事不合即可,汝辈以为今日之言不可也。有愧而生,不若无愧而死。”诸子遂止。
【注释】
①范忠宣公:即范纯仁(1027~1101)。字尧夫,范仲淹次子。注见“唯得忠恕”条。②吕大防(1027~1097):字微仲,京兆蓝田(今陕西蓝田)人。北宋仁宗皇祐初举进士第,调冯翎主簿。历监察御史里行。英宗时,首言纪纲赏罚未厌四方之望,议濮王称考,是顾私恩,违公议,章累十数上。元丰初,知永兴军。神宗以彗星求言,大防陈三说九宜,累数千言。时用兵西夏,调度百出,有不方便者,辄上闻,务在宽民。元祐初,封汲郡公,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与范纯仁同心辅政。进退百官,不干以私,不市恩嫁怨以邀声誉;八年始终如一。后为章悖等所构,贬死,追谥正愍。《宋史》卷三百四十有传。引赦原放:免罪释放。引,招来。③章悖(1035~1105):字子厚,福建浦城(今福建浦城)人。为宋朝的新党政治人物,新旧党争的要角。嘉祐二年(1057)举进士,因侄儿章衡考取状元,便不就而去,再举进士甲科,调商洛令。章悖虽力主改革,但与王安石意见不合而不为其所用,后为宋神宗起用,熙宁五年(1072)受命察访荆湖北路,五年后调参知政事,平定四川、贵州、广西三省交界的叛变,招抚四十五州。后宦海沉浮,哲宗朝曾权倾朝野,大量放逐旧党官员。徽宗即位后,将他一贬再贬,不久死于任上。死后被追贬为昭化军节度副使。《宋史》卷四百七十一有传。④随:随州。位于湖北省北部,闻名于世的编钟出土于此。⑤或:有的人。⑥谪:封建时代特指官吏降职,调往边外地方。⑦致仕:古代官员辞职归家。古人还常用致事、致政、休致等名称。⑧永州:位于湖南省西南部潇湘二水汇合处,古称零陵,雅称潇湘,别称竹城。⑨就道:上路。⑩韩维(1017~1098):字持国,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人。以父荫为官,父韩亿死后闭门不仕。仁宗时由欧阳修荐知太常礼院,不久出通判泾州。为淮阳郡王府记室参军。英宗即位,召为同修起居注,进知制诰、知通进银台司。神宗熙宁二年迁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因与王安石议论不合,出知襄州,改许州,历河阳,复知许州。哲宗即位,召为门下侍郎,一年馀出知邓州,改汝州,以太子少傅致仕。绍圣二年定为元祐党人,再次贬谪。元符元年卒,年八十二。《宋史》卷三百一十五有传。均州:治所在今今湖北省丹江口市均县镇关门岩附近。⑪司马公:即司马光(1019~1086)。注见“忤逆不怒”条。
【译文】
范纯仁上书皇帝,要求赦免吕大防等人,言辞十分恳切,以至于触怒了大臣章悖,被贬为随州知州。当范纯仁上书时,有人说,万一触怒皇帝被贬斥,对于您这么高的年纪来说,是不适合的呀!范纯仁说:“我家世代受皇帝的恩惠,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一个人出来讲话。如果皇帝改变主意,那样关系很大。如果不同意,我获罪而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命令家人打点行装,以待受贬。范纯仁在随州待了近一年的时间,平时他的眼睛就有毛病,此时突然全部失明了。因此上表请求退休,章悖告诫府中的官吏不要把这份奏书送上去,担心范纯仁又要借此机会议论朝政。他最后还说动皇帝,将范纯仁贬谪为武安军副节度使,在永州安家。贬谪令下来后,范纯仁坦然上路。有人说他是为了一时的好名声,范纯仁听到以后,感叹地说:“我年已七十,双目失明,还要遭受被贬万里的苦楚,难道是我所希望的吗?但是我爱护君王的心情实在不能克制,人如果想避开沽名钓誉的嫌疑,那就没有做好事的途径。”每次他的儿子们埋怨章悖时,他都很生气地斥责阻止他们。全家沿着江路赶赴贬所的途中,船翻了,家人扶着范纯仁走出来,全身都湿透了,纯仁对他的儿子们说:“难道这也是章悖做的吗?”到永州之后,范纯仁的儿子们听说,韩维少师也被贬到均州,但是他的儿子们告诉章悖说,父亲韩少师在执政的时候,经常与司马光议论政事,但意见多不统一,因而得到了朝廷的赦免,没有成行。于是也想仿效,称父亲也曾不同意司马光的役法,使父亲同样得到赦免,从而能够回到京城。他们就征求父亲的意见。范纯仁说:“我是得到司马光的推荐,才得以担任宰相,与他政见不合是事实;但是你们现在说的这番委曲求全的话却是不可取的。与其抱愧而生,不如无愧而死。”于是他的儿子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延伸阅读】
范纯仁说“有愧而生,不若无愧而死”,如果有愧的话,他的“愧”会来自哪里呢?事实上,儿子们所说的也是实情,他的确与司马光意见不合,但是这个事实却不能用作赦免自己的理由,因为意见不合,不等于自己否定司马光的人品。史书称“纯仁素与光同志”,而且还因司马光的推荐登上相位。如果卖友求生,则无异于背信弃义;如果要获得赦免的话,意味着自己必须向章悖屈服,而章悖却是自己十分不满的人。如果范纯仁按儿子们的意思去做了,虽然可能会如韩维一样得到赦免,重新回到京城,但是他良心却会受到严酷的拷问,因为这实在是一个重大的原则问题,涉及了所谓的人生大“义”。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义”既然重于“生”,正直如范纯仁当然宁愿舍“生”取“义”。范纯仁始终都是以大义为重的。为挽救正直的官员,犯颜上书,以致遭受贬谪。别人提醒他要自保,但他认为事关重大不能不说,这就是大义。他以在贬之身,再遭贬斥的时候,别人讥讽他是邀名,但他说自己仅仅是出于爱君之心,想做点有益国家的事情,这也是大义。他被一贬再贬,全是因为触犯了权臣章悖,但是他却没有将怨恨算在章悖个人的头上,这还是大义。一个人能坚持一处大义,也就不错了,要做到自始至终都不离义,却是非有极大的魄力和胸怀不可。可是很讽刺的是,许多人不仅自己做不到守义,而且还看不清那些坚守大义的人,因为真正的大义之人,“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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