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小如
苏轼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2),清江右洄(3),重门洞开,林峦坌入(4)。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5)。惭愧!惭愧!
《周易·乾·文言》引孔子的话:“修辞立其诚。”写文章老老实实,看似简单,而真正做到却并不容易。相反,文章总是“作”出来的,越是会作文章的人,越要反复推敲,字斟句酌。既要推敲斟酌,窃以为很自然地就免不了有矫揉造作的可能,虽然作者本心并不想如此。我自己就有这种体会,因之也不想讳言。所以“五四”以来的一些主张个性解放的人,便想以“言志”来代替“载道”,用“童心”和“性灵”来取代说教式的讲大道理。于是提倡小品文乃蔚然成风。其本意也无非要求作家能发自肺腑说真话。仅就这一点而言,在古人中我们不能不佩服苏东坡,尤其是东坡所写的大量小品文。晚明人诚然十九以东坡为师表,其实他们的造诣火候是远不及苏轼的。
我读苏轼的作品,尤其是他写的小品,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感受,即他在被贬谪到黄州以后所写的诗词散文(包括属于小品范畴的尺牍、题跋、笔记等)要比以前的创作显得更自然、更真诚、更朴实动人。他在黄州的那几年过的是典型的逆境,思想受制约,生活被监视,照常理推测他应该牢骚满腹、感慨万千。当然,他并非没有牢骚和感慨,《答李端叔书》就是很典型的一篇。可难得的是,即使他的牢骚和感慨也是写得老实诚朴,表里如一,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地方。而在他日常生活中所写的那些不拘时地、信手挥就的小品文,就更加旷达平易,一切顺乎自然,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不择地皆可出”。这篇《书临皋亭》就是一篇典型之作。我在半个多世纪前初读此文,只觉得他写得很轻松洒脱;近时再来反覆诵读,才发现自己少年时的体会太肤浅粗率了。这里姑以今天的理解约略陈之。
首先是不避俗。像“酒醉饭饱”这样的大实话,乍看去真有点率意为之。可是东坡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这样,于是他也就老老实实写出来了。“倚于几上”是古人午休的一种方式,《孟子》、《庄子》里都有类似记载,所谓“隐几而卧”。实际就是伏案打瞌睡,不过没有睡熟,大脑似乎还在活动而已。既然呈半睡眠状态,又闲得无事可做,便抬头望望,见到了“白云左缭”(一本作“左绕”);再低头看看,乃又见“清江右洄”。大自然景色既如此触目可见,自无须关门闭户。而户外云与水之间的林峦在这时竟一涌而入,尽收眼底。读者如果用这段描写来与王安石的名句如“两山排闼送青来”或南宋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相比,一方面可能感到苏轼的文章太一般化了(一般化者,近俗之谓,亦即另一种形式的不避俗);然而另一方面,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探讨,则王、叶的那些脍炙人口的名句是否又显得有点为写诗而写诗,带有一定的斧凿痕呢?这就是我所说的苏轼写文章诚朴老实的特色。
其次,此文虽简短,却能如实而具体地写出作者当时的心态。人的思维一天到晚总是在活动的,所以练气功者总要求人能入静,而入静也确实很难。东坡此时并未入静,只是吃饱了想打瞌睡;可是他的大脑并未完全休息,于是便呈现了“若有思而无所思”的精神状态。但作者在这句下面思想是有跳跃的,他终于从“无所思”而转入“有所思”(只是文章没有明白说出)。他感到大自然(或者说造物者)对他太优厚了,能让他这样无拘无束地领略户外风光,并且给他以如此闲适恬静的环境。这里他反用《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的语意。《孟子》的话是唯心主义的,以自我为中心,认为一切客观事物都是为“我”提供或准备的,“我”成了万物的主宰。只要自己主观上感到“我”的存在,那么万物都是从属于自我的。而苏轼则认为,大自然把万物都提供给自己,准备让自己尽情受用,这种坐享其成的事固然很难得,可从自己这方面来说却使人十分惭愧。看似谦逊之辞,却是发自内心的毫无掩饰的老实话。从事创作而能达到这种境界,可以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了。然而我要再次提醒读者,请一定不要忘记苏轼写此小文时的生活背景。如前所述,他当时不但被贬谪,而且行动上还受着监视。别人如果处于这种境界,说不定会惶惶不可终日,而他却能泰然处之,物我两忘,顺乎自然地发为文章,这该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素养啊!自苏轼以来迄于今日,侈谈个性解放者多矣;然而一遇到与自己休戚相关的事,便不免要患得患失。这样的事例是可以随手拈来的。然则使之读东坡此类小品,或者应该有爽然自失之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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