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家顺
陶潜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1);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2),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3)。环堵萧然(4),不蔽风日,短褐穿结(5),箪瓢屡空(6),晏如也(7)。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8):黔娄之妻有言(9):“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10)?酬觞赋诗(11),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12)?
萧统的《陶渊明传》曾说:“渊明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时人谓之实录。”看来,本篇是陶渊明自己的传神写照之作。
清代刘熙载评陶说:“其文不可以学而能,非文之难,有其胸次为难也。”(《艺概》卷一)所谓“胸次”,就是人格精神,气质风韵。这是一个人的价值观念,对宇宙人生的观照与思维方式,他的心理特征,情感体验的积累与醇化等等的有机综合与天然挥发,是平生涵养而成,焉可学得?
陶之胸次极高,其核心则是价值观。“不慕荣利”,“忘怀得失”是其精髓。因为“不慕荣利”,所以才能不受名缰利锁之束缚,才能自然洒脱。姓字名号,往往表现人的追求,陶渊明对此看得极淡,信手拈来一个“五柳先生”就行了!“读书”乃仕途经济之基础,作者之读书则与众不同,不为利禄,何必皓首穷经,拘泥于章句?他只图“会意”,即有得于心就行了!他“性嗜酒”,亦为得“酒趣”,这是一种超乎世俗礼法,纯任性情的大解脱境界,所以他“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在他那里,一切应酬之虚礼,一切毫无价值的人格面具统统被抛却了!对待物质生活,他也能十分超然:“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一般世人均不堪其忧,他独能“晏如也”,心境平和得很。至于著文章,则既不图传不朽之名,亦不求当世之利,只为宣泄情志、自我欣赏而已。作者的生平事业唯在适志,荣利、得失不复崇怀,所以有这种种洒脱!
“不慕荣利”,多少士人都如是说,但现实社会中真能从“名缰利锁”中超脱出来的又有几人?陶渊明之可贵,就在于他是“真”的,没有“真”,何来“善”与“美”?所以,他似乎信手挥洒,直吐胸臆,不加雕琢,而高洁之大的形象自然活现,令人即之也亲,思之也敬,不由得无限心折。“五柳先生”这个人物形象,在当时的政治黑暗,世风浇薄的时代,无疑象沉沉长夜中一颗璀璨的明星,他是对时代的批判,是人格精神对如磐重压的抗争,是正气的鼓吹。
“史传”,历来被人看得十分庄严、神圣,作者抒发情志,洒脱为文,偏偏选择“传”这种形式,一切体例,犹如正火,看来是有意识地向这种正统的文章王国里的至尊调侃,这种形式的采用,使文章寓谐于庄,平添了一段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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