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李广田
今夜,我忽然变成了一个老人。
我有着老年人的忧虑,而少年人的悲哀还跟随着我,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两颗不同滋味的果子为什么会同结在一棵中年的树上。
夜是寂静而带着嫩草气息的,这个让我立刻忆起了白色的日光,湿润的土壤,和一片遥碧的细草,然而我几乎又要说出:微笑的熟知的面孔,和温暖而柔滑的手臂来了,——啊!我是多么无力呀,我不是已经丝毫不能自制的供了出来吗?我不愿再想到这些了。于是,当我立定念头不再想到这些时,夜乃如用了急剧的魔术,把一切都淋在墨色的雨里,我仿佛已听到了雨声的丁当。
夜,暗得极森严,使我不能抬头,不能转动我的眼睛,然而我又影绰绰地看见,带着旧岁的枯黄根叶,从枯黄中又吐出了鲜嫩的绿芽的春前草。
我乃轻轻地移动着,慢慢地在院子里逡巡着。啊,丁当,怎么的?梦中的雨会滴出这样清脆的声响吗?我乃更学一个老人行路的姿势,我拄着一根想象的拐杖,以蹑蹀细步踱到了井台畔。
丁当,又一粒珍珠坠入玉盘。
我不知道我在那儿立了多久,我被那种慑服着夜间一切精灵的珠落声给石化了,我觉得周身清冷,我觉得我与那直立在井畔的七尺石柱同其作用:在负着一架古老的辘轳和悬在辘轳上的破水斗的重量,并静待着,谛听破水斗把一颗剔亮精圆的水滴掷向井底。
泉啊,人们天天从你这儿汲取生命的浆液,曾有谁听到过你这寂寞的歌唱呢?——当如是想时,我乃喜欢于独自在这静夜里发掘了秘密,却又感到了一种寂寞的侵蚀。
今夜,今夜我作了一个夜游人,我的游,也就在我的想象中,因为我的脚还不曾远离过井台畔。
人在极度的落寞中,神经当是异常敏感的吧?特别是对于旧社会一个饱经人生忧患的知识分子来说,他既未摆脱“少年人的悲哀”,而又迎来了“老年人的忧虑”,在这种身历重重悲凉的境遇里,其心绪更是难以宁静,乃至更为复杂。李广田的散文诗《井》,表达的就是这种幽深的人生体验。
诗篇创造了一个特定的生活氛围:那是一个早春之夜,“暗得极森严”,在无边的寂静中依约可闻到“嫩草气息”;眼睛是什么也看不清了,然而耳朵却能听到从井畔传来的水滴坠落井底的“丁当”之声。抒情主人公置身在这种氛围里,犹如鬼使神差,“以蹑蹀细步踱到了井台畔”。请看他此刻的感受:
我不知道我在那儿立了多久,我被那种慑服着夜间一切精灵的珠落声给石化了,我觉得周身清冷,我觉得我与那直立在井畔的七尺石柱同其作用:在负着一架古老的辘轳和悬在辘轳上的破水斗的重量,并静待着,谛听破水斗把一颗剔亮精圆的水滴掷向井底。
无疑,抒情主人公的凄凉和重负感来自生活的体验;只是在这里,通过移情作用,他与那“七尺石柱”同化为一了。因此,他的“石化”般伫立井畔,他于此时此地的“静待”和“谛听”,都是一种精神状态和心境况味的形象写照。虽然这里没有直言其苦,而那心中浓重的苦涩却扑面而来,令人震栗。参透这一层情感内蕴,对于诗篇下文所写的“泉啊,人们天天从你这儿汲取生命的浆液,曾有谁听到过你这寂寞的歌唱呢?”也就不难理解这是一个隐喻,是抒情主人公发自内心的深切喟叹。那么,他的“喜欢于独自在这静夜里发掘了秘密,却又感到了一种寂寞的侵蚀”,也即绝非突兀之语了。
这章散文诗笔触细腻,抒情宛曲,把旧社会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人生途路上彷徨、挣扎而又“无枝可依”的尴尬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虽然其思想倾向不免消极,但艺术的精美曼妙却是值得玩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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