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艾青
在那著名的古庙里,站立着一尊高大的塑像,人在他的旁边,伸直了手还摸不到他的膝盖。很多年以来,他都使看见的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因而渴望着能得到他的拯救。
这尊塑像站了几百年了,他觉得这是一种苦役,对于热望从他得到援助的芸芸众生,明知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他由于羞愧而厌烦,最后终于向那些膜拜者说话了:
“众生啊,你们做的是多么可笑的事!你们以自己为模型创造了我,把我加以扩大,想从我身上发生一种威力,借以镇压你们不安定的精神。而我却害怕你们。
“我敢相信:你们之所以要创造我,完全是因为你们缺乏自信——请看吧,我比之你们能多些什么呢?而我却没有你们自己所具备的。
“你们假如更大胆些,把我捣碎了,从我的胸廓里是流不出一滴血来的。
“当然,我也知道,你们之创造我也是一种大胆的行为,因为你们尝试着要我成为一个同谋者,让我和你们一起,能欺骗更软弱的那些人。
“我已受够惩罚了,我站在这儿已几百年,你们的祖先把我塑造起来,以后你们一代一代为我的周身贴上金叶,使我能通体发亮,但我却嫌恶我的地位,正如我嫌恶虚伪一样。
“请把我捣碎吧,要末能将我缩小到和你们一样大小,并且在我的身上赋予生命所必需的血液,假如真能做到,我是多么感激你们——但是这是做不到的呀。
“因此,我认为:真正能拯救你们的还是你们自己。而我的存在,只能说明你们的不幸。”说完了最后的话,那尊塑像忽然像一座大山一样崩塌了。
世间一切神灵偶像都是人类愚昧的创造物。人类造神,是有感于自身的软弱和不幸,就将获得庇佑和拯救的精神寄托赋与了形形色色的“神”。这虽然不失为人类的美好愿望,然而从来就无补于事,则是清醒的人们早有所知的。《国际歌》告诉人们,“从来没有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这才是人类争取幸福生活的真谛。艾青的寓言体散文诗《偶像的话》表现的就是这个并不新鲜的主题,可是在艺术构思上,它却是别出心裁的。
人类愚昧的创造物反而说出了一番睿智深刻的话语,这是个悖论情景。而《偶像的话》的构思即是建立在这个悖论情景上,于是它就有振聋发聩的诗力。试想,如果偶像的话由人说出,虽然道理明达透辟,但还有诗的情韵么?而现在,人的思考成果让无生命、更无思想的“偶像”讲述,不仅获得拟人表现的艺术效果,而且因其悖论(而荒谬)情景更具讽刺意味,其情韵也就蓦然呈现了。诗人是聪明的,他不去直接地批判人类的愚昧,而让人类的创造物“现身说法”,揭示“神”的由来和无能为力,并反过头来示人以拯救自身的道路,这就发人深省。
诗(包括散文诗),乃至绝大多数文学作品,都蕴含一定的理念或哲理因素,但其表现形态却不能是赤裸裸的叙说,而应借助于艺术形象或艺术境界显示出来。这篇散文诗虽以理念支撑,但是却是艺术的表现。它对偶像形象的描写以及对敬神者的刻画已经是很生动了,何况又运用拟人手法赋与偶像以感觉和心情,以至让其思维清晰地讲述一篇道理,于是偶像栩栩如生了。这样,人们不再觉得是在领受枯燥的说教,而是置身在一种神话氛围里,在感受那特有的艺术情境的同时服膺于那番深刻的道理。艺术的力量与思想的力量交融在一起,是这篇作品诗意深沉的根源。
神灵偶像作了彻底的自我否定,而且它最后自行崩塌了。那么,人类还不应深自反省,从各种各样的迷信中清醒过来,不再用自己的愚昧来欺骗自己么?诗篇予人的深刻启迪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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