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陆蠡
为了探求光和热的本质,我独自乘了一个小小的气球,向光的方面飞去。
这气球不大,不小,恰容我一个人;不轻,不重,恰载我一个人。飞得愈高,空气的浮力愈减,地心的引力也愈少,我可以永远保持着恒等的速度上升。只要我身子一蹲,就往下沉,一耸身,便往上升,我便得随我的意在这天地之间浮戏了。
我向着光的方向浮去。耳畔只听见气球擦过云块嗤嗤的声音,“这是太虚的遨游了,”我想。于是我想起了一个叫作Liliom的自杀的青年的灵魂。被神召去受裁判,乘着闪电般的机车穿过灿烂的云霞,凭着窗口望着足下的白云,和怅望难返的家,胸口还插着一把自杀的小刀。为了忏悔他的自杀的罪恶,他被罚在炼狱的烈火中熬了几年……最后恳得神的准许,一次重回地上的家去望一望旧时的妻女。女孩子已不认得这位生客,拒绝他走进室内,他便恼怒地批了她的颊走了……
我正在想着这些故事,不知不觉的已经穿过了云,腾上尘烟不染的境界。失去了云的围护,我觉得透骨地寒冷起来。
“咦!那里有愈近热而愈觉得寒冷?”
头上是一片蓝钢般的天。蓝钢般的蓝,蓝钢般的有弹性,蓝钢般的锋利,蓝钢般的冰冷。大小的星星,从这蓝钢的小洞洞漏出来,眨着梦般的眼睛。长空是一片暗黑,我好象落入一个矿坑中,高不见顶,深不见底,四周不见边缘。
“咦!哪有愈近光而愈见暗黑?”
我迷惑了。
我仍继续上升。但是愈高愈见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陨石象树枝般的在我的身边流逝,发出轻微的哔剥的爆炸的声音。
“寻找光,乃得到黑暗了。”
我悲哀起来。
于是我悔此一行。从心中吐出一声怨怼,恍如一缕的黑雾,没入这漆暗的长空。
耳边,仿佛传来什么人的轻语。
“你寻找光,乃得到光了。回去察看你的棕黑的皮肤和丰秀的毛发。光已经落在你的身上,光已经疗愈你的贫血症了。”
“没有反射的物质,从何辨别光的存在,你也昧于这浅显的意义吗?你将为光作证,凭你的棕黑的皮肤和丰秀的毛发作证,并且说凡爱光者都将得光。”
恍如得仙人的指示,悲哀涣然若消。我身子一蹲,气球便缓缓地降下来。我回到美丽的大地,我凭着我的棕黑的皮肤指证说我曾更密近地见过光。并且说凡爱光者都将得光。
1936.4
三、四十年代颇负盛名的评论家刘西渭(李健吾)曾经指出:“陆蠡的本质近于诗,但是他思维,他在新旧交替之际以他自然科学的爱好搜寻人性的繁复的隐秘。”(《陆蠡的散文》)
在这篇散文诗里,陆蠡的诗情,他的思索,正是以近乎科学幻想的方式,营构了一个新奇幽邃的艺术境界,揭示了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经验。
这是一次充满神秘意味的旅程。是幻觉?是白日梦?不知道。反正凭着作者生动的描述,我们仿佛身临其境,随着那位探险者的气球,自由地穿过云层,进入太空,浮戏在天地之间。
妙就妙在,“愈近热而愈觉得寒冷”、“愈近光而愈见暗黑”这种现象恰恰有合乎科学的一面。作者笔下的情景,使我们大有置身于宇宙飞船中的感觉。而耳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轻语”,则既象是神的谕示,又象是心灵的憬悟,更生出一种庄严的意味和力量。
从“寻找光,乃得到黑暗”的悲哀,到“凡爱光者都将得光”的信念,是一个超越日常经验的觉悟过程,是一种透过现象洞察本质的认识飞跃。作品将这种人生哲理的探究巧妙地融入一种新鲜奇异而又不无科学依据的幻梦之中,从而完成了一种独特的、耐人寻味的审美创造,也在现代中国的散文诗中辟出了一种独具一格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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