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福生
胡风
沙提曼(1),眼鼻之海与头发之林,都有着有肺痨表征的你微黄的面影,沙提曼,乌鸦之群在荒山底枯树巅噪晚的时光,我将匍匐在古道旁冥想你沉重的足音……
上
北方的古城,三条胡同交口处。
一根电线柱子呆呆地站着,路灯黄黄的,照着两家剥落苍老的旧门。积水洼静卧不动,都冰死了。街树挣在屋檐上,有时掉下一两片死叶,沙沙地,从积水洼底面上移过,没有闪动。
天空如黑的水晶幕,无星无月亦毫不波动。
隐隐有迟缓的足音。
一条胡同中现出了两个人影。
——好了,有灯光了,走快些。
——…………
——怎么了?
——这双脚真重的古怪。
——还没走五分之一哩。
——提不起劲来,和没有吃饭一样!
——振作一下试试看。
——靠在这电线柱子上休息一会儿再说。
二青年,甲略高,发如乱草,乙短,有早生的腮髭。都无帽,青的长衫下面露出笨重的皮鞋。
路灯在他们底头上。
乙 走罢?
甲 (摇头)听……
远远有胡琴音,低塞而幽咽,在夜气里流颤。渐渐地远了。
乙 算命的瞎子。
甲 …………
乙 口琴呢?
甲 (摸衣袋)没带着。
乙 如果这会儿用低音吹着……
甲 …………
几声叫卖声。
乙 (惊觉)呵,卖炕薯的也要回家了,大概到了半夜,走罢!
甲 (欠伸)这黄黄的电灯是这儿的主人……
甲乙并肩的走去,渐渐消失在黑暗里,只剩有微弱的足音。
中
南方的古城,郊外。
狂风怒号,夜色由四围染了拢来。
望去,古城之上罩着梦似的云雾。
一两只乌鸦逃命似地由寒空掠过。
一尾飞机,由天边的云雾里飞来,又向古城上梦似的云雾里飞去,隆隆隆,如蜻蜓底影子,渐飞渐小,直至被云雾所吞没。
古城上的云雾里有火光的隐约。
或一地方底荒野,乱山间有零落的坟墓。
下
暮色苍茫,如起了黄沙之雾。
青年甲幽幽地向前走去,两手插在黑长衫底袋里,俯视着,似乎在注视路旁的死草,呆慢地走去。忽然,似有所惊,转身向来路的遥空凝望,许久许久,慢慢转过身去,依然俯视着,呆慢地向乱山间幽幽地走去。
他吹着口琴了,呜呜的幽咽之音就随着暮色荡漾在苍茫的空际。
琴音渐小,背影渐渐朦胧。……
一九二八,一月,八,深夜。
理论家写的诗篇,就象诗人写的理论文字一样,其中往往浸淫着一种特异的情调。胡风的散文诗就给了我们这种深切的感受。
写于1928年初的《冬之三部曲》,以对亡友沙提曼的忆念为契机,倾诉了作者对于时代和人生的真切领悟和不懈追求。
上篇写了北方胡同交口处出现的两个人影,他们艰难跋涉,无时而休。尽管夜气冰寒,琴音幽咽,在这荒芜、凄凉的氛围中,他们依旧决然前行,并肩走去,消失在黑暗里,只剩有微弱的足音。这两位青年,在人生旅途上,迎风披沙,坚韧不拔,充分显示了时代青年的决心和意志。
中篇从北方来到南方的古城郊外。狂风怒号,吹皱了二泉印月;梦似的云雾,喑哑了梅花三弄,同样是一片萧疏、冷漠的情景。冬天不仅在北方肆虐,而且在侵吞了杏花春雨的江南。这是一个多么凄凉的环境,这是一个多么压抑的时代。但是,严寒冻不住心火,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又何惧三九隆冬!请看,古城上的云雾里有火光的隐约;请听,天边的云雾里有飞机的“隆隆”——于无声处听惊雷。这就是时代的声音!
下篇中又见到了北方的两青年。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注视路旁的死草,并吹起口琴,呜呜的幽咽之音就随着暮色荡漾在苍茫的空际。琴音即心音。即便在严冬,他们要用自己的声音,为旧社会吹一阕葬歌,为新时代谱一首前奏。这是历史赋予他们的重任,他们决不会辜负人民的希望。所以,当琴音渐小,背影渐渐朦胧时,新的曙光已闪耀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冬之三部曲”,既是对社会的揭露、控诉和批判,也是对前程的彷徨、探索和追求。所以,作者用沉重的音调表达了他对时代的感受,但,悲而不伤,给人以激励和昂扬。
沙提曼是一位战斗过、抗争过的青年,虽然,他曾经忧郁和踌蹰,但他的死是对反动统治者的抗议。作者匍匐在古道旁冥想他沉重的足音,不仅仅表示了怀念和追忆,而且,更是一种自我策励和对其他朋友的深沉呼唤!
诗篇的基调是压抑的,也是沉重的,非如此就不足表达作者的心情和对亡友的思念。因此,在语言上,不求明达、流畅,而欲在艰涩、迟缓中吐露坚韧、执着的心曲。对话的运用,胡琴与口琴的对应,将作者的沉郁之情表露得更为深沉和动人。
现实的压抑,时代的召唤,艰辛的搏战,理想的闪烁,终于迎来了新的希望: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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