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吧: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吧: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象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呵,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象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赤裸裸的回去吧?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选自《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一九二四年版)
时光飞逝,人生苦短,这是古往今来的哲人文人们经常咏叹的话题。从孔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到曹植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从唐诗中的“光阴难驻迹如客”,到元曲里的“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凡此种种,都申说着一个共同的主旨,并以不同的变奏丰富着这个永恒的旋律。
朱自清的《匆匆》,以现代白话散文诗的形式将这阙不无悲怆意味的乐曲推演到了某种极致。朱氏的贡献其实并不在于对这一主题的拓宽和掘深,而在于以诗人的敏感和散文家的细腻,生动形象地传达出了这种源于生命本体的微妙感触,使其成为上至文人雅士下至村夫野老上至白发长者下至三尺顽童都能体味、共鸣的审美对象。这正是长期以来这篇作品能够脍炙人口传诵不已的原因。
朱自清曾经把世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刀阔斧的人,一种是细针密线的人。”他显然是把自己归为后者的。这种人“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珠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在《匆匆》这篇散文诗里,虽然并未描述具体的事件和场景,我们仍然看到了这种体验、思索和摹写的细密工夫。
作品中频频出现的精彩比喻,是传达这种精细感受的捷径。比如说,人们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常常因年华的虚掷而感到懊丧,而朱氏的一句“象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则把这种感觉表现得既浓缩精炼,又细腻入微。一滴水与大海的对比,本来就已显出个体生命的短暂和渺小,而这滴水又从针尖上滴入大海,更显得在宇宙时空中这种个体生命流逝的悄然无声和微不足道。“过去的日子为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象游丝样的痕迹呢?”这里的比喻,被作者展开为一个动态的过程,维妙维肖地描摹出了“过去的日子”之消失原来是那么轻而易举、那么无可挽回的一种情景,从而渲染出一种如烟如雾的惆怅感和失落感。
对匆匆来去的“日子”的具象化拟人化描写,是作品取得成功的又一原因。作者从小屋里阳光轻轻悄悄的“挪移”,想到“太阳他有脚呵”,于是,虚幻的想象化成了历历如在目前的实景,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子”变成了奔走如飞永不停歇且一去不复返的小精灵。特别是“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这几句,通过情景的变幻和递进,尤为生动地描绘出了时日流逝的不可阻遏和不可逆转。
平稳宇宙万物的生生不已、循环往复,作为个体的人不能不痛切地感到人生的匆促与短暂。只有觉察到这一点,才有可能百倍地珍惜生命,更加执著地探寻生命的意义,进而使生命焕发出灿烂的光彩。在《匆匆》的疑问、焦虑和叹息中,其实不难发现这种积极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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