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石民
我曾经收藏着一些好梦在我的锦囊里——是的,一些好梦,朝霞似的灿烂,白云似的轻妙,蔷薇似的鲜艳,微笑似的温柔……
这是我的宝藏,我想。
我将这宝藏收在我的床头,秘密保存着,惟恐散失了。
当我就寝的时候,我将它枕在我的脑后,或抱在我的胸前——柔软极了!因为这都是一些好梦。
有谁知道我的秘密呢?
喔,这是我的宝藏,我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患了一种失眠症。
这其间,我觉得我的好梦渐渐地呆重了。
唉,徒然也!我镇夜里抚抱着你,我的锦囊呵——你,如同一个孤儿在寡母的怀里。
‘嘻嘻!’我听到一种怪声,似嘲弄,似侮蔑,又似恐吓,在深夜中,在昏黑的静寂里,当我展转着,被苦恼的思想蹂躏了我的睡眠的时候。我听着,而且睁着惛瞀的眼睛,——睁着,睁着,竟使瞳子里进出了怪异的磷光,而这时便瞥见了一个冷酷的可怕的面影在暗中对我狞笑。
“呵!原来……”我并没有叫出,却愤然地跳了起来,而且,忘其所以,将我所怀抱着的东西当作武器,掷向那——魔鬼!
大概是使劲过度之故吧,我昏倒了。在昏迷中,我还听到那尖锐的使人战栗的声音:“嘻!……嘻嘻!……”
我醒了——晨光唤醒了我。我惘然地爬了起来。但是令我出惊了,在离床一丈多远的地方我发现我一向秘密地保存着的那锦囊颠倒在那里,而且破了。所有的好梦都狼藉在地上!
我慌忙地上前去——将它们重新收拾起来罢。伸下手去……轻轻地……轻轻地——呵!天哪!怎么这都已变成了死灰呢?
罢了!罢了!
悲哀产生了恼怒。我便毫不顾惜地将这些废物扫去了,倾弃于街头的垃圾堆里,而且,咬着牙关,将那空袋儿撕作无数块。
吁!……
石民的作品,总有些魔幻色彩。收入本书的《怪物》如此,《好梦都变成了死灰》如此,乃至他的诗集《良夜与恶梦》里许多作品莫不如此。迷离惝恍的情境裹挟着忧愤不平的气氛,所显示的是诗人那抑郁不乐的块垒,这表明他活得多么痛苦!
这篇《好梦都变成了死灰》写诗人一度据有的“一些好梦”的破碎,死灭,灰化,并由此而悲哀,而恼怒,最终将那些破碎成灰的“废物”尽扫而去,倾弃街头……这,也许暗示着诗人灵魂的飞跃……他将告别那难以永固更难实现的美梦,而“咬着牙关”迎接严酷的人生?
诗人所说的“梦”,当然是隐喻性象征。它们“朝霞似的灿烂,白云似的轻妙,蔷薇似的鲜艳,微笑似的温柔……”这些固然都“宝藏”一般的美好,被诗人“秘密地保存着,惟恐散失了。”但是,它们是一种理想也罢,愿望也罢,追求也罢,最终还是被那暗夜里传来的“嘻嘻”怪声“嘲弄”、“侮蔑”、“恐吓”,可见这些“梦”都不见容于现实的社会氛围,他所能得到的仅仅是“一个冷酷的可怕的面影在暗中对我狞笑”。要奋力反抗么?可是当他将“武器”掷向那“魔鬼”的时候,他却在昏迷中“听到那尖锐的使人战栗的声音:‘嘻!嘻嘻!……”依然是毫无效力。这样的结局,正如鲁迅《这样的战士》(《野草》)里那手掷投枪的战士,不但未能杀伤敌人,反而陷自身于“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这该是何等的悲哀!黑暗的社会就是这样静悄悄地格杀着一切新的事物、新的生命。因此,不应仅仅把这类作品看作是弱者的呻吟,更非“失败者”的颓唐之音。它也是憎恨,呐喊,批判的战叫,同样具有积极的意义。
如果读者能将这篇作品与鲁迅的《好的故事》《秋夜》(《野草》)一并品赏,当会看到它们从构思到手法乃至立意,都有相通之处。而它们恰恰创作于同一个时代,这大概不无互相影响的关系吧。当然,就前者而论,它从情感内涵到表现形式都较多地留下了波特莱尔《巴黎的忧郁》(石民有译作《巴黎之烦恼》即《巴黎的忧郁》)的投影,这是不待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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