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俊山
徐志摩
有如在火一般可爱的阳光里,偃卧在长梗的,杂乱的丛草里,听初夏第一声的鹧鸪,从天边直响入云中,从云中又回响到天边;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的抚摩着一颗颗热伤了的砂砾,在鹅绒般软滑的热带的空气里,听一个骆驼的铃声,轻灵的,轻灵的,在远处响着,近了,近了,又远了……
有如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大胆的黄昏里,独自临照着阳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与野树默默的祈祷着,听一个瞎子,手扶着一个幼童,噹的一响算命锣,在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响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块礁石上,浪涛象猛虎般的狂扑着,天空紧紧的绷着黑云的厚幕,听大海向那威赫着的风暴,低声的,柔声的,忏悔他一切的罪恶;
有如在喜马拉雅的顶颠,听天外的风,追赶着天外的云的急步声,在无数雪亮的山谷间回响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台的幕背,听空虚的笑声,厌世与自杀的高歌声,在生命的舞台上合奏着;
我听着了天宁寺的礼忏声!
这是那里来的神明?人间再没有这样的境界!
这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乐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漫长的回荡着,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磅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一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那里来的大和谐——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动,一切的扰攘;
在天地的尽头,在金漆的殿椽间,在佛像的眉宇间,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鬓边,在官感里,在心灵里,在梦里……
在梦里,这一瞥间的显示,春天,白水,绿草,慈母温软的胸怀,是放乡吗?是故乡吗?
光明的翅羽,在天极中飞舞!
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
颂美呀,涅槃,赞美呀,涅槃!
“涅槃”是佛教宣示的最高生命境界。这种境界是教徒经过长期修道,终于觉悟到平等周满,毫无缺漏的教义真谛(此即佛教所谓“圆觉”),从而实现脱离一切烦恼,进入自由无碍的精神天地的生命状态。可以看出,徐志摩在这篇散文诗里倾力描绘的就是佛教的这种修炼境界。
作品是通过状写常州天宁寺的礼忏声来展现涅架境界的。正当寺内佛事进行之际,从寺里传出“鼓一声,钟一声,磬一声,木鱼一声,佛号一声……”绵绵不绝,如梦如幻。那众多的声音在大殿里“迂缓的,漫长的回荡着”,又“磅礴在宇宙间”,显得无比和谐,宏大而弥漫。在闻者的听觉中,这和谐的音响使“无数冲突的波流谐合了,无数相反的色彩净化了,无数现世的高低消灭了……”,以至感到灵魂超脱肉体而升华,“大圆觉底里流出的欢喜,在伟大的,庄严的,寂灭的,无疆的,和谐的静定中实现了!”诗人对于身临的这种佛事境界可谓体察细微,参悟透彻。因此,可以说诗人此情此境,获得了一次独特的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无关世事凡俗,而是全身心投入的宗教情绪,所以他在诗篇结尾才那么忘情地“颂美”涅槃,“赞美”涅槃!
诗人在诗篇里表现出善于捕捉和表现感觉的才能,甚至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在这里,佛事的礼忏声不仅仅是多种声音的交混回响,而且被描绘为一种意境,那浓郁的宗教氛围给人以浃肌沦髓的强烈感染,犹如身临其间,油然兴起皈依的向往。由于诗篇着意于渲染一种“境界”,所以开篇用六个段落对礼忏声进行博喻。虽然每一个比喻都有独特的意境呈现,但它们共通的境界效果却是那种沉响的幽渺、悠远和终如大音希声般的寂寥。以这种博喻创造的氛围最终统一于“天宁寺的礼忏声”,这就为下文展开描绘涅槃境界铺垫了韵味十足的张本。博喻来自宏富的想象,感觉依仗敏锐的神经,诗人就是以其艺术创造的奇才孕育了这篇弥满宗教气息的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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